写完日记的最后一笔,我合上皮质封面,将它塞进车长座位下的储物箱。帐篷外,雨声渐歇,取而代之的是十月初罕见的寂静——那种在前线显得极不真实的寂静。我看了眼腕表:2247。距离换岗还有十三分钟。
“车长,”保罗从电台前转过头,声音在狭窄的坦克内部显得格外清晰,“连部命令:全员保持三级警戒,夜间可能有苏军袭扰活动。”
我点点头,刚想回应,第一声尖啸就撕裂了夜空。
那不是普通火炮的声响——更尖锐,更急促,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尾音。
“迫击炮!”埃里希几乎在我意识到之前就喊了出来。
爆炸声在营地西侧响起,接着是第二发、第三发。不是针对我们坦克集结区,而是针对补给车辆和步兵帐篷。
“全体就位!”我吼道,同时推开舱盖。
寒冷夜风灌入车内,混合着硝烟和泥土的气息。外面一片混乱:探照灯的光柱慌张地扫过天空,士兵的叫喊声,军官的命令声,还有持续不断的迫击炮弹落地爆炸的闷响。
我爬出炮塔,站在车长指挥塔上观察。爆炸点在三百米外,但炮击正在逐渐向我们这边延伸。迫击炮的可怕之处在于它的高抛弹道——可以轻易越过障碍物,打击躲在掩体后的目标。
“能确定发射位置吗?”我朝下面喊。
埃里希已经从炮手位爬出来,举起夜用望远镜。“东北方向,距离……不好判断,但应该在两公里内。”
“他们用迫击炮夜间骚扰,”威廉的声音从驾驶舱传出,“典型的苏军战术,打乱我们休息,消耗我们士气。”
又一发炮弹落下,这次距离我们不到一百米。爆炸的火光短暂照亮了周围,我看到一辆卡车的轮廓在燃烧。
“我们不能这样被动挨打,”我说,“必须找出并摧毁那些迫击炮。”
“但夜间目标定位——”埃里希的话被另一轮爆炸打断。
就在这时,连部的命令通过电台传来:“各单位注意,侦察兵报告敌军迫击炮阵地疑似在N-42区域。任何有能力单位,尝试压制或摧毁。”
我迅速摊开地图,保罗用手电筒照亮。N-42区域,东北方向,距离约1.8公里,一处缓坡后的洼地——完美的迫击炮发射阵地。
“威廉,启动引擎。埃里希,高爆弹装填。我们要出击。”
“夜间?没有步兵支援?”弗兰茨问。
“迫击炮组通常只有轻武器保护,”我爬回车内,“而且他们不会想到我们会夜间反击。快!”
“莱茵女儿”的引擎在黑暗中轰鸣起来。另外两辆坦克也接到了命令,但我们排只有我们一辆四号F2响应——另外两辆三号坦克的指挥官认为夜间出击风险太大。
“单枪匹马?”威廉问,但手上已经在操作坦克转向。
“我们有一门好炮,和一个好炮手。”我回答,声音比内心更坚定。
坦克缓缓驶出营地,进入营地东北面的田野。没有开大灯,只有威廉依靠微光夜视仪——一种新装备,效果有限,但总比完全黑暗好。
外面完全黑了下来。远离营地的火光后,黑暗如墨汁般包裹着我们。只有星星在云隙间偶尔露头,提供极其有限的光线。
“保持低速,注意地形。”我对威廉说。
坦克以不到十公里的时速在田野上爬行。每一处坑洼、每一丛灌木都可能隐藏危险。我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紧张:弗兰茨每隔几秒就检查一次炮弹引信;埃里希的眼睛紧贴着夜间瞄准镜;保罗的手指搭在电台开关上,随时准备接收或发送信息。
行驶约八百米后,我们到达一处低矮的山脊。从这里应该能看到目标区域。
“停车。”
坦克停下,引擎保持怠速运转。我打开舱盖,再次举起望远镜。
黑暗中,那个方向什么也看不见。迫击炮射击是间歇性的,我们需要等待下一轮发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五分钟,十分钟。寒冷开始渗入车体,金属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我听到埃里希轻轻的呼吸声,听到威廉偶尔调整坐姿的摩擦声,听到弗兰茨手指敲击弹壳的轻微节奏——每个人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对抗等待的焦虑。
然后,它出现了。
一点闪光,在东北方向黑暗中短暂亮起,随即消失。半秒后,尖啸声传来。
“发现炮口闪光!”埃里希几乎是同时报告,“方位角042,距离……我需要第二次闪光确认。”
我们等待着。又是一分钟。
第二点闪光。
“确认!距离约1600米,方向基本不变。”埃里希的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
“威廉,前进到射击位置。注意,我们可能已经进入对方观测范围。”
坦克缓缓驶下山脊,进入一片相对平坦的区域。这里没有掩护,但视野开阔,适合射击。
“停车。”
坦克停稳。现在,真正的考验开始了:夜间远程射击,目标只是一个每次发射时闪现不到一秒的光点。
“埃里希,我需要你计算射击诸元。弗兰茨,高爆弹,引信设置延时。”
“装填完毕,引信设置完成。”
埃里希开始低声念出参数:“距离1600,风向估计东北,风速……低。炮弹飞行时间约三点五秒。目标区域为洼地,建议使用散布射击。”
“同意。第一发,试射。”
“瞄准完成。”
“开火!”
炮口喷出的火焰在黑暗中耀眼得令人短暂致盲。三秒半后,远处黑暗中亮起一团较小的爆炸火光——偏右约一百米。
“修正向左0.5密位,减距离50米。”埃里希的声音完全冷静下来,进入了那种我熟悉的、近乎机械的专注状态。
“装填完成!”
“开火!”
第二发。这次爆炸点更近,但仍偏右。
“风向修正不足。再向左0.3密位。”
第三发炮弹射出。这次爆炸几乎就在目标区域中心。
“命中目标区域!”我喊道,但立即意识到问题,“但他们可能转移了。需要连续压制射击。”
“连续射击,维持当前诸元。”埃里希下令。
弗兰茨开始了他的工作。黑暗中,装填手依赖的是触觉和肌肉记忆。我看到他摸索着从弹药架上取下炮弹,检查引信,转身,装填——动作连贯但比白天慢了一两秒。每发炮弹7公斤,连续装填对臂力是巨大考验。
第四发,第五发,第六发……
爆炸的火光在目标区域不断闪现。迫击炮的射击停止了——要么被摧毁,要么在转移。
但就在这时,电台里传来保罗急促的声音:“车长!营部紧急通告,侦察兵发现我们右侧有苏军步兵活动,可能是一个反坦克小组!”
“距离?”
“不确定!可能在一公里内,正在靠近!”
右侧,那是我们的盲区。在黑暗中,步兵可以轻易接近到反坦克武器的有效射程内。
“威廉,启动,向右转三十度,保持引擎运转但不要前进。埃里希,炮塔转向右侧,准备应对近距离目标。弗兰茨,切换高爆弹,近炸引信。”
坦克内部响起了新的动作声:炮塔转动的轻微嗡鸣,炮弹更换的金属碰撞,威廉调整车辆姿态时履带碾过地面的细碎声响。
“车长,我看不到任何东西。”埃里希报告,声音里有一丝挫败。夜间瞄准镜对静止目标的探测能力远优于对移动的、隐蔽的目标。
“等待。他们一定会暴露。”
时间再次变得粘稠。每一秒都拉长成令人焦虑的段落。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车外风吹过草地的沙沙声,听到远处营地偶尔传来的零星枪声。
然后,左侧——不是右侧——突然亮起一点闪光。
不是炮口闪光,而是手电筒的短暂亮光,随即熄灭。
“信号!”我意识到,“他们在用信号灯引导!”
几乎在同时,右侧终于出现了我们等待的目标:两个模糊的人影,扛着长管武器,在草丛中快速移动。
“右侧,两点钟方向,距离约四百米!反坦克步枪小组!”
“埃里希!”
“看到他们了!但他们在移动——”
“机枪压制!”我转向车顶机枪,扣动扳机。
机枪的曳光弹划破黑暗,在夜空中拉出一道道光弧。弹着点在那两个身影周围溅起泥土,迫使他们寻找掩体。
“他们躲到土堆后面了!”埃里希报告。
“高爆弹,瞄准土堆后方,延迟引信!”
“装填完毕!”
“开火!”
炮弹落在土堆后方爆炸。硝烟散去后,那里再无声息。
但左侧的信号灯又闪了一次。
“他们在引导什么……”威廉的话没说完,就被新的声音打断。
引擎声。不是坦克,更像是卡车或装甲车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探照灯!左侧!”保罗喊道。
一道刺眼的光柱突然从左侧约八百米处亮起,直接照向我们的坦克。在强光中,我隐约看到一辆带装甲的卡车,上面似乎装有某种火炮。
“是自行火炮!威廉,倒车!全速!”
坦克猛地向后倒退。就在我们移动的瞬间,那辆车的火炮开火了。炮弹擦过我们刚才所在的位置,在地面炸开。
“埃里希,能瞄准吗?”
“光柱太强!我无法直视瞄准镜!”
“闭上眼睛三秒,然后快速瞄准!弗兰茨,穿甲弹!”
我们继续后退,寻找掩体。但田野太平坦了,没有任何可遮蔽的地方。
“威廉,急停!埃里希,就现在!”
坦克戛然而止。在那一瞬间的静止中,埃里希睁开眼睛,瞄准,开火。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不超过两秒。
我们的炮弹击中了那辆自行火炮的车体。爆炸并不剧烈——可能没有击中要害——但足以让它停止射击,探照灯也熄灭了。
“继续后退,回到营地边缘。”
我们撤回到相对安全的位置时,已是凌晨一点。迫击炮击已经完全停止,苏军的袭扰似乎告一段落。
检查损伤:无。弹药消耗:高爆弹十一发,穿甲弹一发,机枪弹约一百五十发。人员状态:疲惫但完好。
回到营地,施密特上尉正在等我们。“成功了?”
“迫击炮阵地被压制,可能摧毁。还击退了一个反坦克小组和一辆疑似自行火炮。”
上尉点点头,递给我一支烟——罕见的姿态。“侦察兵确认了,你们至少摧毁了两门迫击炮和其炮组。更重要的是,你们证明了夜间反击的可能性。”他深吸一口烟,“但这只是开始。随着我们越来越接近莫斯科,这种夜间袭扰会越来越多。苏军擅长夜战,而我们……”他没有说完。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们擅长的是装甲突击、战术机动、火力协同。但在黑暗中,很多优势被削弱了。
回到“莱茵女儿”旁,车组成员默默进行战后检查。埃里希在擦拭瞄准镜,弗兰茨在清点剩余弹药,保罗在检查电台天线——它在撤退时可能被树枝刮到。
威廉最后一个从驾驶舱爬出来,坐在履带护板上,点起一支烟。火光短暂照亮他满是油污的脸。
“夜间射击,”他吐出一口烟,“完全是另一种算术。”
“但埃里希算对了。”我说。
威廉点点头:“他是算对了。弗兰茨在黑暗中的装填节奏也保持住了。保罗的通讯始终清晰。”他顿了顿,“但我们不能每次都靠这种精确计算活下来。黑暗中,运气成分太大了。”
我无法反驳。今晚我们成功了,但过程中有太多“如果”:如果埃里希没有快速修正弹道,如果弗兰茨在黑暗中装填失误,如果威廉没有在关键时刻急停,如果那辆自行火炮的炮手更熟练一些……
“车长,”埃里希走过来,声音有些异样,“我……在最后那发射击时,其实没有完全瞄准。光线太强,我只是凭感觉射击。”
我看着这个年轻的炮手,看到他眼中罕见的自我怀疑。“但你击中了。”
“是运气。”
“战争中,运气是实力的一部分。”我拍拍他的肩膀,“而且你凭的是训练出来的感觉。那不是盲目的运气,是经验转化成的直觉。”
他点点头,但我知道这不会完全消除他的疑虑。
凌晨两点,我再次打开笔记本,就着车内昏暗的灯光写下:
“1941年10月7日,凌晨。第一次夜间实战炮击。黑暗中,所有常规参照都消失了,只剩下声音、闪光和直觉。埃里希的计算,弗兰茨的节奏,威廉的机动,保罗的通讯——在看不见彼此的情况下,我们依靠训练形成的默契完成了任务。但威廉是对的:黑暗中,运气权重太大了。苏军显然更擅长这种战斗。随着夜晚越来越长,天气越来越冷,这种战斗将成为常态。我们在学习,但敌人也在学习。今夜的小胜不能掩盖一个事实:每接近莫斯科一步,战争就变得更加复杂和残酷。曙光还有三小时,但真正的黑暗,可能才刚刚开始。”
合上笔记本时,我听到远处传来第一声鸟鸣——微弱,但确定。黑夜终究会过去,但明天的战斗不会更轻松。我们只是赢得了又一个夜晚,赢得了又一次见到黎明的权利。
而这样的夜晚,在到达莫斯科之前,还会有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