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望月岛。
灵体唐笑笑站在岸边礁石上,看着海水在晨光中泛起金鳞。她伸出半透明的手,指尖穿过一道浪花,水珠从灵体中洒落,不留痕迹。
“还是碰不到啊。”她轻声说。
身后的沧澜祭司沉默片刻:“燃魂禁术只能让你形似真人,无法真正拥有实体。这是规则。”
“我知道。”灵体唐笑笑收回手,“只是有点遗憾,最后连杯茶都喝不上。”
沧澜看着她灵体上那些仍在蔓延的裂痕,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值得吗?为一个虚名,赌上魂飞魄散。”
“不是虚名。”灵体唐笑笑转身,晨光照亮她破碎却坚定的脸,“是‘唐笑笑’这三个字代表的东西——信任。那些把钱存在商会银号的老百姓,那些把身家押在分厂加盟上的商人,那些在净化阵旁安家的农户……他们信的不是我这具身体,是‘唐笑笑’不会害他们的承诺。”
她顿了顿,笑了:“再说了,我要是今天怂了,以后做鬼都不好意思收纸钱。”
沧澜叹了口气,递过一枚海蓝色的鳞片:“这是鲸长老的信物。如果你……如果你输了,捏碎它,海族会出手保住你的灵体最后一缕本源,至少能维持意识不散。”
“然后呢?当个孤魂野鬼?”
“总比彻底消失强。”
灵体唐笑笑接过鳞片,在指尖转了转,又塞回沧澜手中:“谢了,但我用不着。今天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我赢,堂堂正正活下去;要么我输,干干净净地散。没有中间选项。”
她说完,纵身跃下礁石。海浪在她脚下凝成通路,托着她朝临渊港方向而去。
沧澜握着那枚鳞片,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低声自语:“你这脾气……倒是和海族传说里那位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先祖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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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初,临渊港商会总店。
替身——或者说,自认为是真身的唐笑笑——正坐在议事厅主位,听着各掌柜汇报。
她处理得井井有条:批款子、调货物、定工期,每一个决定都干脆利落,甚至比记忆中的唐笑笑更果决。
但坐在下方的凤青漓却皱起了眉。
太果决了。果决到……不近人情。
“北境三镇要追加滤芯?”替身翻看着账册,头也不抬,“告诉赵掌柜,按原计划供货,多一支都没有。商会不是善堂,他们若真有急需,拿真金白银来买。”
汇报的掌柜愣住了:“可是唐掌柜,北境上月刚遭了雪灾,百姓实在拿不出……”
“那就去官府要赈灾款。”替身合上账册,语气冷淡,“商会有商会的规矩。今天破例,明天就会有十个镇来要破例。都散了吧。”
掌柜们面面相觑,却不敢多言,纷纷退下。
议事厅里只剩凤青漓、释心和姬无夜。
“唐姐姐。”凤青漓试探着开口,“北境那边,我们去年答应过会优先保障民生供应,这……”
“那是去年的我。”替身打断她,抬眼时目光锐利,“经历生死劫后,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心软救不了人,规则才能。商会能活到今天,靠的不是施舍,是账本上的每一笔盈余。”
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
但姬无夜忽然问:“那你记得吗?去年腊月北境第一场雪,你亲自押了三车滤芯去,分文不取。回来路上马车陷进雪坑,你在冰天雪地里守了一夜,差点冻掉脚趾。”
替身一滞。
记忆碎片里有北境的画面,有雪,有马车……但守夜?冻伤?
“那种蠢事,不会再有了。”她冷声道。
释心双手合十,忽然插话:“唐施主,可否借你常戴的那枚海螺坠子一观?贫僧昨日梦见坠子有异,许是需要加持。”
海螺坠子?
替身下意识摸向颈间——空空如也。她这才想起,今早梳妆时觉得那枚小海螺太朴素,换了一条珍珠项链。
“丢了。”她面不改色,“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凤青漓脸色微变。
那枚海螺坠子是唐笑笑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她戴了十几年,从未离身。去年商会遭遇大火,她冲进火场什么都不抢,就抢出那个小木盒,里面装着这枚坠子。
“丢了?”凤青漓声音发颤,“什么时候丢的?在哪儿丢的?我派人去找——”
“不必。”替身起身,“一枚旧坠子而已。午时我要公开讲话,去准备吧。”
她离开议事厅,脚步沉稳。
但一回到二楼房间,关上门,整个人就瘫坐在椅子上,冷汗涔涔。
海螺坠子……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记忆里没有细节?只有模糊的“母亲遗物”四个字?
她拉开梳妆台的抽屉,翻找记忆里那个小木盒——找到了。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真的丢了?还是……从来没有?
胸口黑色晶体开始发烫,沧溟的声音带着警告:“别想了。你就是唐笑笑,那些记忆太久远了,模糊是正常的。”
“可为什么连母亲的样子都想不起来?”她喃喃自语,“我只记得‘母亲’,却记不得她的脸,她的声音……”
“因为你伤心过度,选择了遗忘。”沧溟的声音温柔下来,“这是身体的自我保护。现在,专注于眼前的事。午时,让所有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唐笑笑。”
替身深吸一口气,擦掉额角的冷汗。
对,午时。一切都会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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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三刻,码头。
灵体唐笑笑从海浪通路上走下来,踏上实地的瞬间,灵体晃了晃,裂痕又多了几道。
“掌柜的!”等候多时的鲁师傅眼眶通红,“您这身子……”
“还撑得住。”灵体唐笑笑摆摆手,看向鲁师傅身后——十几个老工匠、七八个码头管事、还有几十个商会最早期的伙计,都来了。
这些都是跟了她五年以上的老人。
“大家……”她一时语塞。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匠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册子:“掌柜的,这是您第一年开作坊时教俺们记的工账。您说,账记清楚了,心里才亮堂。”
另一个码头管事举起一块木牌:“这是您亲手写的‘安全第一’牌子,挂了五年,风吹日晒,字都模糊了,俺一直没舍得换。”
“掌柜的,俺家小子上个月成亲了,媳妇就是您厂里的女工……”
“掌柜的……”
七嘴八舌,都是琐碎的旧事。
灵体唐笑笑听着,灵体边缘的裂痕微微发光——不是崩解的征兆,是某种温暖的共鸣。
“谢谢大家。”她轻声说,“今天午时,我会去总店。无论结果如何,深蓝商会还是那个深蓝商会,规矩不变,承诺不变。”
“俺们信您!”老工匠第一个喊出来。
“对!信您!”
人群散开一条路,灵体唐笑笑朝总店走去。每一步,灵体就更凝实一分——不是禁术的效果,是某种说不清的力量在支撑她。
走到半路,姬无夜从巷口闪身而出。
“都安排好了。”他言简意赅,“总店周围三条街,我的人已经布控。沧溟若想趁机生乱,有来无回。”
“谢谢。”灵体唐笑笑看着他,“要是今天我输了……”
“你不会输。”姬无夜打断她,“因为我知道真的唐笑笑是什么样——她会为了三车滤芯在雪地里守一夜,会记得每个老工匠家里有几口人,会戴着母亲的海螺坠子十几年不摘。”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最重要的是,她从来不会说‘那种蠢事不会再有了’这种话。她只会说——‘下次得穿厚点’。”
灵体唐笑笑笑了,眼眶有点发酸,虽然灵体流不出泪。
“姬无夜。”
“嗯?”
“要是我今天赢了,你得请我喝酒。要最贵的那种。”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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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差一刻,深海据点。
沧溟站在水晶球前,看着两个画面:总店二楼,替身正对镜整理衣冠;总店门口,灵体在众人簇拥下走近。
“主人,一切就绪。”影卫跪禀,“我们在商会银号、码头仓库、还有三个分厂都埋了人。只要信号一发,同时制造混乱,足以让临渊港瘫痪三天。”
“不够。”沧溟手指轻叩桌面,“我要的是彻底摧毁‘唐笑笑’这个符号。混乱不够,要恐惧。”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黑色的小瓶,瓶身刻满扭曲的纹路。
“这是最后一滴‘本源侵蚀液’,从那个老鲸卫体内提炼的。”沧溟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等她们对峙到最关键时,让潜伏在总店的人把这滴液混入茶水,递给在场所有人——包括两个唐笑笑。”
影卫一惊:“可那样的话,替身也会——”
“所以才是‘最后一滴’。”沧溟微笑,“她完成了她的使命。现在,该让所有人知道,无论是真身还是替身,只要叫‘唐笑笑’,就注定被污染、被怀疑、被抛弃。”
他看向水晶球里灵体那张破碎却坚定的脸。
“唐笑笑,你不是要真相吗?我给你真相——这世上根本没有纯粹的真,也没有绝对的假。有的只是……人性里根深蒂固的猜忌。”
黑色小瓶被递给影卫。
“去吧。午时三刻,我要看到临渊港变成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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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整,商会总店大堂。
人群已经聚集——商会成员、加盟商代表、临渊港有头脸的商人,甚至还有几位官府派来的书记官。所有人都听说了“两个唐笑笑”的传闻,都想看看这出戏怎么收场。
大堂正中摆了两把椅子,相距三丈。
左边,替身已经端坐,一身靛蓝礼服,妆容精致,背脊挺直。
右边,灵体唐笑笑缓缓走来,每一步都踩得很实——虽然她的脚并未真正触地。裂痕在脸上蔓延,像冰裂纹瓷器,但她的眼神清明。
两人对视的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
“你来了。”替身先开口,声音平静,“我以为你会逃。”
“我的人生信条里没有‘逃’这个字。”灵体唐笑笑在椅子上坐下——其实只是做出坐的姿态,灵体悬浮在椅面之上,“倒是你,坐得这么端正,不累吗?”
“习惯了。”替身手指抚过扶手,“毕竟,这把椅子我坐了五年。”
“是吗?”灵体唐笑笑笑了,“那你应该知道,这把椅子右前腿短了一分,坐久了会往右歪。你刚才坐下去时,身体下意识往左调整了——这说明你‘记得’这个细节,但你的身体不习惯。”
替身脸色微变。
大堂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安静。”释心走到两人中间,佛珠在手中轻捻——此刻他的佛魔之力已收敛,只以高僧身份主持,“今日之事,关乎商会根本,也关乎临渊港安宁。贫僧提议,二位各回答三个问题,由在场诸位评判。”
“问什么?”替身冷声。
“问只有真正的唐笑笑才知道的事。”凤青漓站出来,手里捧着一本旧账册,“第一个问题:商会创立第二年三月,第一笔大单的尾款,为什么迟了半个月才收到?”
问题抛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账册上只记了“尾款迟收”,缘由只有当事人知道。
替身皱眉思索。记忆碎片里……有这笔单子,有客户的脸,但为什么迟了?
灵体唐笑笑却已经开口:“因为那客户的货船在海上遇到风浪,半船货泡了水。他来求情时,裤脚还在滴水。我说,尾款可以缓,但得签补充协议——下次订单给我九折。”
她顿了顿,看向人群中一个中年商人:“刘掌柜,当时你也在场,对吧?”
那刘掌柜愣愣点头:“是……是的。唐掌柜还说,泡水的货晒干了还能用,别浪费。”
替身握紧扶手。
“第二个问题。”凤青漓翻页,“第四年腊月,商会银号差点挤兑,是谁连夜送来三万两现银救急?”
这次替身抢答:“是盐商马老板!我记得!”
“错。”灵体唐笑笑摇头,“马老板只答应借一万两,最后没送来。真正救急的,是码头苦力帮的兄弟们——他们把自己攒了多年的血汗钱,一共八百两碎银子,用麻袋扛来的。领头的老陈头说:‘掌柜的待我们厚道,我们不能看您倒灶。’”
她看向人群后排,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码头工人红着眼眶点头。
替身脸色发白。
“第三个问题。”凤青漓合上账册,声音发颤,“唐姐姐的母亲……叫什么名字?葬在何处?”
这个问题,让整个大堂彻底安静。
替身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记忆里只有“母亲”这个称呼,没有名字,没有坟墓……
灵体唐笑笑沉默了很久。
“我娘叫苏婉。”她轻声说,每个字都说得很慢,“是个绣娘,手很巧,但命不好。我七岁那年她病逝,葬在西山脚下的乱葬岗,连块碑都没有。每年清明,我都去那儿找半天,因为野草长得太快,每次都差点找不到。”
她抬起半透明的手,指尖有一道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疤痕。
“最后一次去时,我被荆棘划伤了手,血滴在土里。我就说,娘,以后我滴血的地方就是您的坟,我认准了。”
大堂里,有人开始抹眼泪。
替身浑身发抖,胸口黑色晶体烫得像烙铁。她猛地站起:“这些……这些都可以编造!你既然有我的记忆,当然知道这些!”
“那这个呢?”灵体唐笑笑也站起身,从灵体深处——那最核心、最脆弱的位置——逼出一缕微弱的蓝光。蓝光中,浮现出一枚小小的、粗糙的海螺坠子虚影。
“这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念想。它不贵重,但里面有娘生前哼的歌——她总哼的那首《舂米谣》。你们谁记得调子?”
海螺虚影在空中旋转,发出极轻极轻的、断断续续的音调。
大堂角落,一个老绣娘忽然哭出声:“是……是婉娘常哼的那个!‘月光光,照地堂’……后面的词儿是什么来着……”
灵体唐笑笑接下去,轻声哼唱:“‘月光光,照地堂。阿妈舂米到天光,阿爸织网出海忙……’”
调子简单,甚至有些走音,但那股子烟火气,错不了。
替身踉跄后退,撞到椅子。
她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然而就在这时——
一个商会伙计端着茶盘从侧门进来,高声说:“诸位说了这么久,喝口茶润润喉吧。”
茶盘上,十几杯清茶冒着热气。
影卫混在人群中,看着那盘茶,握紧了袖中的黑色小瓶。
午时三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