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啼哭,如同积蓄了整夜力量的春雷,悍然炸响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静里。它嘹亮、愤怒,又带着一种宣告降临的、不容置疑的生命力,瞬间刺穿了产房内所有紧绷的神经,也穿透了那扇并未关严的木门,清晰地撞入外间那个几乎石化了的男人耳中。
赵重山捂着脸,指缝间湿漉漉一片,高大的身躯靠着墙壁微微颤抖。那不是悲伤,而是极致的情绪冲击下,堤坝崩溃的洪流。狂喜、后怕、难以置信的巨大庆幸,像滚烫的岩浆在他胸腔里奔涌,几乎要将他淹没。
屋内,短暂的寂静被这啼哭打破后,是骤然响起的、带着喜悦的忙碌声响。
“好!好!声音真亮堂!”王稳婆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中气十足,“快,剪子!热水!细软布!”
春杏和秋菊显然也激动坏了,脚步声有些凌乱,夹杂着压抑的低呼和小声的啜泣——那是喜悦的眼泪。
姜芷在那一阵几乎掏空她所有力气的最后冲刺后,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虚脱地瘫在炕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意识有些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直到那声石破天惊的啼哭钻入她的耳膜。
像是一道温暖的光,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混沌。她涣散的眼神猛地聚焦,艰难地侧过头,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王稳婆正动作麻利地处理着那个浑身沾满血污和胎脂、小胳膊小腿还在奋力舞动的小小婴孩。她用温热的软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憋得有些发紫的小身子在接触到空气和温柔的擦拭后,哭声更加响亮,仿佛在抗议这个陌生世界的不友好。
“娘子,快瞧瞧,是个大胖小子!”王稳婆将初步清理好的婴儿用早就备好的、柔软温暖的襁褓裹好,只露出一张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递到姜芷的枕边。
姜芷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贪婪地落在那个小东西身上。
他真的好小,脸只有巴掌大,皮肤又红又皱,像只小猴子,眼睛紧紧闭着,却张着没牙的小嘴,用尽全身力气哇哇大哭,眉头还委屈地拧着个小疙瘩。
这就是在她身体里待了九个多月,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这就是她和赵重山共同创造的生命?
一股难以言喻的、汹涌的母爱瞬间将她淹没,比之前任何一次宫缩都要强烈。所有的疼痛、所有的艰辛,在这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她颤抖地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婴儿温热的脸颊。
那啼哭声微微一顿,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触摸。
“宝宝……”姜芷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与汗水混合在一起。她笑了,那是一个疲惫到极致,却满足到极致的笑容。
王稳婆看着这对初见的母子,眼里也满是慈爱和欣慰。她接生过太多孩子,但每一次见证新生命的诞生和母性的本能,依然让她感动。
“娘子辛苦了,孩子好着呢,听听这嗓门,中气多足!”她一边说着,一边利索地处理着后续事宜,指挥着春杏和秋菊更换姜芷身下已经被血水和羊水浸透的布单,又端来早就准备好的、温度适中的红糖鸡蛋水。
“赵镖头!赵镖头!”王稳婆提高声音,朝着门外喊道,“快进来看看吧!母子平安,是个带把儿的小子!”
门外,赵重山被这声呼唤惊醒。他猛地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了好几口气,试图平复那擂鼓般的心跳,才颤抖着手,推开了那扇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房门。
一股混杂着血腥气、汗水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新生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的目光首先急切地搜寻到炕上那个虚弱的人儿。姜芷的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水浸透,黏在额角和脸颊,整个人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可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枕边那个小小的襁褓,嘴角噙着一抹温柔到极致的笑意。
看到赵重山进来,她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那笑容更深了些,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和巨大的喜悦。
赵重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几步跨到炕边,想碰碰她,又怕弄疼她,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只哑着嗓子,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声带着颤音的呼唤:“阿芷……”
“我没事,”姜芷看出他的紧张,轻声说,声音虽弱,却带着安抚的力量,“你看,孩子……”
赵重山这才将目光转向那个小小的襁褓。
当真正看到那个小生命时,这个在尸山血海里都能面不改色的汉子,呼吸再一次停滞了。
那么小,那么软,裹在红色的襁褓里,像一团小小的火焰。那张小脸皱巴巴的,看不出像谁,但那股鲜活的、蓬勃的生命气息,却让他灵魂都为之震颤。
这是他的儿子。他和阿芷的儿子。
王稳婆笑着将襁褓小心地递过来:“赵镖头,抱抱你儿子?托着头和脖子,对,就这样……”
赵重山僵硬地伸出手,那动作笨拙得像是第一次拿起兵器。当那个柔软、温热、几乎没有重量的小家伙落入他宽阔的、布满厚茧的掌心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自己粗糙的手掌弄疼了这娇嫩的小东西。
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换人抱,哭声小了些,变成委屈的哼哼,小嘴巴一瘪一瘪的。
赵重山低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怀里的儿子,那双惯常锐利深沉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惊奇和一种汹涌得快要溢出来的温柔。他试着用指腹,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儿子的小手。
那小手忽然动了一下,五根细细的小指头,竟然无意识地张开,然后握住了赵重山的一根粗壮的手指。
那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力道,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赵重山。一种前所未有的、血脉相连的奇异感觉,从两人接触的指尖,轰然传遍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红了。
“他……他抓住我了。”赵重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激动,抬头看向姜芷,像个急于分享巨大发现的孩子。
姜芷看着他这副模样,又是心酸又是好笑,眼泪流得更凶,却是因为幸福。“嗯,他认得爹爹呢。”
王稳婆和两个丫头看着这铁汉柔情的一幕,都忍不住背过身去悄悄抹眼泪。
屋内,血腥气尚未散尽,却已被一种名为“新生”的、温暖而强大的希望彻底笼罩。响亮的啼哭声、父母喜悦的哽咽、稳婆欣慰的叮嘱,交织成一曲平凡却动人的生命礼赞。
窗外,天色已经蒙蒙发亮,第一缕晨光顽强地穿透云层,照亮了这个经历了漫长等待和痛苦挣扎后,终于迎来希望与圆满的小院。
赵重山就那样僵硬又无比珍重地抱着儿子,在炕边坐了下来,目光在妻子和孩子之间流转,怎么也看不够。所有的焦灼、所有的担忧,都在这一刻,化为了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的心口撑裂的幸福。
他的小家,从今天起,真正意义上,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