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二月刚过,长安城外的灞桥柳就已抽出嫩绿的新芽,护城河上的冰层在暖阳下裂开细纹,潺潺流水映着湛蓝的天光。朱雀大街上,各色车马络绎不绝,载着来自九州四海的举子,奔向那座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贡院。
这日清晨,国子监门前已是人声鼎沸。青石板上投下参差的人影,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期待。在人群中,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衫少年格外引人注目。他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眉目清俊如画,背着一个简单的书箱,正低头默诵着经义,对周遭的喧嚣恍若未闻。
借过,借过!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疾驰而来,镶金的车轮险些碾过少年的布鞋。车帘掀起,露出一张骄纵的脸:哪来的穷酸,也配来应试?
少年不卑不亢地行礼,袖口处的补丁在晨光中格外显眼:在下江南举子林文修,若有冲撞之处,还望海涵。
江南?车中人嗤笑一声,难怪一身鱼腥味。
这时,一个温和却威严的声音插了进来:科场之上,只论才学,不论出身。
众人回头,只见谢瑾安身着绯色官服,在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走来。朝阳在他绣着孔雀补子的官服上洒下金光,腰间玉带在晨风中轻响。举子们纷纷避让行礼,如同潮水般分开一条道路。
车中人见状,急忙下车赔笑:谢大人说得是,是在下失言了。
谢瑾安目光扫过林文修,在他洗得发白的袖口处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春闱在即,诸位还是把心思放在温书上为好。
待众人散去,谢瑾安特意走到林文修面前:你叫林文修?
回大人,正是。
本官看过你去年乡试的策论,写得很好。谢瑾安微微颔首,目光如炬,望你此次能金榜题名。
林文修受宠若惊,正要道谢,谢瑾安已转身离去,官袍在晨风中翻飞如云。
此时的太医署内,药香氤氲。苏轻媛正在为今年的医官选拔忙碌,案头堆满了待审的卷宗。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她月白的医官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自从被赐称号后,皇帝特准她在太医院开设女科,招收女医徒。
苏医官,这是今年报名的名单。一个小药童递上名册,纸页翻动间带起淡淡墨香。
苏轻媛翻阅名册,目光在一个名字上停住:沈清韵...这不是沈尚书家的千金吗?
正是。药童答道,沈小姐说自幼习医,立志要当女医官。
苏轻媛若有所思。沈尚书是朝中清流领袖,其女若能入太医院,对推广女医大有裨益。
请沈小姐明日来面试。
次日,太医院庭院内的海棠初绽。沈清韵如约而至,她年方二八,穿着一身素雅的浅碧衣裙,举止端庄,谈吐不俗,发间一枚白玉簪在春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小女拜见苏医官。沈清韵行礼如仪,久仰医官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苏轻媛温和地问道:沈小姐为何想学医?
三年前,家母重病,幸得女医救治。沈清韵神色认真,自那时起,小女便立志学医,希望能救助更多病患。
苏轻媛满意地点点头,又考校了几个医理问题,沈清韵都对答如流。
你基础不错。苏轻媛取出一本医书,三日后带着这本书再来,我要考校你的悟性。
沈清韵欣喜接过,郑重行礼告退。
送走沈清韵后,苏轻媛正准备去养心殿请脉,却见陈远急匆匆赶来,铠甲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苏医官,出事了!陈远神色凝重,今早发现春闱的试题可能泄露了!
苏轻媛心中一惊:怎么回事?
今早在贡院外抓获一个贩卖的贩子,虽然都是假的,但说明有人想借此生事。陈远压低声音,谢大人已经去查了,让我来告知您一声,近日要格外小心。
苏轻媛立即明白其中利害。春闱关系朝廷选才,若真出了纰漏,必将动摇国本。
与此同时,谢瑾安正在贡院彻查此事。巍峨的贡院大殿内,香烛缭绕,主考官礼部尚书王文正急得满头大汗:谢大人,试题一直由下官亲自保管,绝无泄露的可能啊!
那贩子手中的假试题从何而来?谢瑾安冷声问道,目光扫过大殿内肃立的官员,又为何偏偏在考前两日出现?
王文正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谢瑾安不再多问,命人将那个贩子带上来审问。
贩子是个市井无赖,一见谢瑾安就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小的也是受人指使啊!
受谁指使?
是个蒙面人,给了小的十两银子,让小的在贡院外卖这些假试题。
谢瑾安敏锐地察觉到问题:你如何知道那是假试题?
贩子一愣,结结巴巴地说:因...因为那人说,真的试题早就卖出去了...
这话一出,满堂皆惊。王文正更是面如死灰:这...这不可能!
谢瑾安立即下令:封锁贡院,所有人不得出入!本官要亲自检查试题!
经过仔细查验,密封的试题确实完好无损。但谢瑾安还是在装试题的紫檀木匣子上发现了一丝不寻常的痕迹——匣子底部的封漆有细微的破损,像是被人用特殊手法打开后又重新封上。
果然有人动过手脚。谢瑾安神色冷峻,王大人,请你解释一下。
王文正扑通跪地:下官...下官实在不知啊!
就在这时,一个吏员慌慌张张跑来:大人!在...在号舍里发现了这个!
他手中捧着一叠写满答案的纸张,墨迹未干,显然是在作弊。
谢瑾安接过纸张细看,越看越是心惊。这些答案不仅准确无误,文采斐然,更可怕的是,笔迹竟与几位热门考生的笔迹极为相似!
立即去查这些纸张的来源!谢瑾安当机立断,春闱延期三日!
消息传出,举子们哗然。有人愤慨,有人焦虑,更有人暗中庆幸。
林文修坐在客栈房间里,望着窗外的明月出神。同窗李俊推门进来,兴奋地说:文修,听说春闱要延期,咱们又多出三天时间温书了!
林文修却眉头紧锁:李兄不觉得此事蹊跷吗?好端端的为何要延期?
管他呢!李俊不以为然,只要能金榜题名,过程如何不重要。
话不能这么说。林文修正色道,科场舞弊,是对所有寒窗苦读学子的侮辱。
李俊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就你清高。
待李俊离开后,林文修从书箱底层取出一封信。这是今早一个神秘人塞给他的,信中要他三日后去城南的土地庙,说是有要事相商。
他本不打算理会,但如今科场出事,让他不得不警惕。
与此同时,苏轻媛也在为另一件事烦恼。沈清韵今日来复试时,无意中透露了一个消息:她前日在府中听到父亲与客人密谈,提到要在春闱中做手脚。
你确定听到的是做手脚三个字?苏轻媛慎重地问道。
沈清韵点头:虽然父亲很快转移了话题,但我听得清清楚楚。
苏轻媛心中疑云密布。沈尚书一向以清正廉洁着称,怎么会...
她立即修书一封,将此事告知谢瑾安。然而信送出去后,却如石沉大海。
第三日夜里,月黑风高。林文修最终还是去了土地庙。破败的庙宇在夜色中如同鬼魅,残破的幡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庙内烛火昏暗,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缓缓转身。
你终于来了。
看清那人面容,林文修大吃一惊:是您!
很意外吗?那人轻笑,脸上的疤痕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狰狞,我知道你家境贫寒,只要你按我说的做,保你金榜题名。
林文修强自镇定:晚辈虽然家贫,但懂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道理。
好一个取之有道!那人鼓掌,掌声在空寂的庙宇中回荡,那你可知道,就算你真有才华,没有门路也是枉然?
若朝廷果真如此黑暗,这不考也罢!林文修转身欲走。
且慢!那人叫住他,你不想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林文修猛地转身:你说什么?
十五年前,林御史因为弹劾某位权贵,被诬陷下狱,冤死狱中。那人缓缓道,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而你,就是他的独子。
林文修如遭雷击。他自幼被养父收养,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
是谁...害死我父亲?
你若想报仇,就按我说的做。那人取出一份名单,春闱之时,将这纸条传给名单上的人。
林文修接过名单,看到第一个名字时,瞳孔猛然收缩。
名单上赫然写着:谢瑾安!
与此同时,谢瑾安正在府中研究那个试题匣子。书房内烛火通明,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紫檀木匣上的纹路。经过三日排查,他终于发现了端倪——匣子底部有一个极其精巧的夹层,若不是他无意中碰触到机关,根本发现不了。
夹层中藏着一份真正的试题,而外面封存的,竟是精心伪造的假题!
好高明的手段。谢瑾安倒吸一口凉气,若不是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他立即进宫面圣,将发现禀报皇帝。
养心殿内,龙涎香袅袅。皇帝震怒,手中的茶盏重重顿在案上:竟有人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做这等勾当!查!给朕一查到底!
陛下,谢瑾安呈上名单,这是臣查到的可疑人员名单。
皇帝接过名单,目光在一个名字上停住,脸色骤变:这...这不可能!
陛下?
皇帝缓缓抬头,眼中满是痛心:这个案子,你不要再查了。
为什么?
因为...皇帝长叹一声,声音中透着深深的疲惫,幕后主使,是靖王。
谢瑾安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来。靖王是皇帝的幼弟,一向以贤德着称,怎会...
而此时靖王府内,烛影摇红。靖王正在书房中与心腹密谈,墙上的《万里江山图》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王爷,所有线索都指向沈尚书,不会牵连到您。幕僚低声道。
靖王把玩着手中的玉如意,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太子懦弱无能,这江山,该换个人来坐了。
那个林文修,可答应合作了?
尚未回复。不过...他好像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靖王眼中闪过狠厉之色:若不能为我所用,那就...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玉如意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夜深人静,林文修在客栈房中辗转难眠。父亲的冤死、神秘人的要挟、谢瑾安的名字...这一切让他心乱如麻。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轻响。他警觉地坐起,只见一道寒光破窗而入,直取他的咽喉!
小心!
一个身影及时出现,格开了暗器。烛光亮起,林文修看清来人,更是惊讶:谢大人!
谢瑾安收起长剑,剑锋在月光下泛着寒芒:你没事吧?
没...没事。林文修惊魂未定,大人怎么会...
我收到消息,有人要对你下手。谢瑾安检查着地上的暗器,那是一枚淬毒的飞镖,看来,有人不想让你参加春闱。
林文修犹豫片刻,终于取出那份名单:大人,这个...
谢瑾安接过名单,看到自己的名字时并不意外:果然如此。
大人早就知道?
我查到这个阴谋与朝中一位大人物有关,只是没想到...谢瑾安顿了顿,目光深邃,林文修,你可愿意帮我一个忙?
大人请讲。
明日春闱,你正常应试。谢瑾安声音低沉,我要引蛇出洞。
次日,贡院重开。朝阳初升,金辉洒在贡院的琉璃瓦上。举子们经过严格搜身后进入号舍,气氛格外紧张。
林文修坐在号舍中,展开试卷的刹那,他愣住了——试题竟然与那晚神秘人给他的一模一样!
他抬头四顾,发现不少考生都面露喜色,显然也都提前知道了试题。
就在这时,谢瑾安带着侍卫大步走入贡院,铠甲在晨光中闪闪发光:奉旨查案!所有考生停笔!
举子们一片哗然。谢瑾安径直走到林文修面前,取走他的试卷,又命人收走其他几个考生的试卷。
经查,这些考生涉嫌舞弊。谢瑾安声音冷峻,来人,将他们带下去!
林文修被带走时,与谢瑾安交换了一个眼神。
当晚,养心殿内灯火通明。皇帝看着跪在殿下的靖王,痛心疾首:你太让朕失望了!
靖王抬起头,眼中满是不甘:皇兄,这江山本该...
住口!皇帝怒极反笑,你可知科举舞弊是什么罪过?
成王败寇罢了。靖王冷笑,只怪我棋差一着。
所以就要毁掉朝廷的根基?皇帝将一叠证物摔在靖王面前,与突厥勾结的是不是你?芙蓉会的余孽是不是你在庇护?
靖王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谢瑾安带着林文修进殿:陛下,这位就是林御史的独子。
皇帝凝视着林文修,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你父亲...是朕对不起他。
林文修跪地叩首:陛下明察秋毫,还先父清白,臣感激不尽。
翌日,皇帝连下数道圣旨:靖王削去王爵,终身软禁;沈尚书罢官归乡;王文正流放岭南。而林文修因在这次案件中立功,特许参加特别举行的补考。
一个月后,皇榜公布。春雨初霁,长安街上人潮涌动。林文修高中状元,披红挂彩游街时,他在人群中看到了谢瑾安和苏轻媛。二人并肩而立,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
春风拂过长安街,柳絮纷飞如雪。这座千年古都的故事,还将继续书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