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 是望不到边际的广袤平原,间或点缀着一些起伏平缓、线条柔和的丘陵。土壤并非肥沃流油的黝黑,也非沙漠的死寂苍白,而是一种带着历史沉淀感的、略显斑驳的褐黄色,如同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摊开的手掌,纹路里刻满了岁月的故事。大地之上,并非完全荒芜,可以看到大片大片已经收割过的田地,整齐的庄稼茬子如同大地上新生的、坚硬的胡茬,沉默地诉说着曾经的春华秋实、生命循环与农耕文明的坚韧。更远处,有蜿蜒如丢弃在地上的银色丝带般的河流在静静流淌,水汽氤氲蒸腾,与翻耕过的泥土气息、残留的禾秆清香混合,形成一种独特而熟悉的、直抵灵魂深处的芬芳。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而古老到极致的味道。那是雨后泥土被太阳蒸腾起的、带着微腥与甘甜的清新;是成熟禾稼残留的、干燥而温暖的谷物香气,仿佛刚出炉的炊饼;是千年烽火与征伐浸入土壤深层后,那若有若无、已然风化了的铁与血混合的淡淡锈蚀感;更是无数代生灵在此生息繁衍、婚丧嫁娶、耕读传家所积淀下的、一种难以言喻的、磅礴的“人味儿”与绵长的“烟火气”。
仅仅是站在这里,深深地、不由自主地吸上一口气,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洗涤,灵魂深处便不由自主地“听”到了历史的回响——神农氏尝遍百草时沉重的脚步声与咀嚼苦涩时的闷哼,尧舜禹禅让时击打在古朴祭坛上的庄重鼓点,百家争鸣时稷下学宫里激烈的辩难与思想的碰撞,秦汉铁骑踏碎六合时金戈与骨骼的交鸣,魏晋名士竹林放歌时嵇琴的绝响与酒瓮的碎裂,盛唐长安街头胡旋舞的急鼓与诗人醉后的仰天长啸……无数先民的呐喊与低语,无数王朝的兴衰与更迭,无数文化的交融与沉淀,似乎都化作了无形的信息粒子,彻底融入了这每一寸空气,每一粒尘埃,每一缕微风之中。
“这里……好安静,又好……吵。”赵灵儿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松鼠小灰,小姑娘天生灵觉最为敏锐通透,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瞬间投入了一个无形的、由无数代人的声音、意念和情感构成的深沉海洋,宏大、庞杂、喧嚣无比,却又在某种更高的层面上,奇异地达成了一种深邃的和谐与平衡,让她感到微微的晕眩与莫名的安心。
王铁柱用力踩了踩脚下坚实无比的土地,靴底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仿佛在叩问着大地深处沉睡的记忆。他粗犷的脸上带着罕见的茫然,蒲扇般的大手挠了挠后脑勺,瓮声瓮气地困惑道:“俺咋感觉……心里头沉甸甸的?像……像刚扛完五百斤灵谷下山,又像是被俺爹念叨了一整晚祖训似的,喘气都不敢太大声。”这种重量,并非物理上的压迫,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无形积淀。
苏小婉推了推鼻梁上那副仿佛由数据流构成的眼镜,她的“科学”思维让她本能地试图解析这种超越常识的感受:“不仅仅是心理作用。初步感知数据显示,此地的重力参数有极细微的异常波动,环境能量密度呈现出惰性稳定态,尤其是空间中的信息熵……高得离谱,几乎形成了实质化的信息场。我们感知到的这种‘厚重感’,很可能是一种高维度的、由庞大历史信息构成的‘场’,在低维物质层面的投射与共鸣效应。”即便是最理性的分析,也难以完全消解她眼底深处那一抹被震撼的波澜。
就连一向惫懒跳脱、仿佛万事不萦于怀的杜康,此刻那倚着酒壶的虚影也凝实了许多,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收敛了。他罕见地没有吐槽或发表什么高论,而是如同久别归家的游子,深深吸了一口那混合着泥土、禾香与岁月尘埃的空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追忆与深沉的感慨,低声自语,那声音如同从酒坛深处泛起的气泡,只有林晓枫能清晰地捕捉到:“……嘿,还是这个老味儿。几千年了,风吹雨打,王朝更迭,都没能变了这底子。这片土地啊,它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替我们这些不肖子孙……记着呢。”
林晓枫没有说话。他的【信息洞察】异能在此刻仿佛被投入了一座无边的信息海洋,被放大了无数倍,同时又感到自身的渺小。他“看”到的,不仅仅是物质的世界。他“看”到脚下的大地深处,那如同无数条沉睡的巨龙般蛰伏的、浑厚无比、承载万物的地脉之气在缓缓流淌、呼吸;他“看”到空气中,无数细微的、闪烁着淡金色光芒的光点如同有生命的尘埃般漂浮、聚散,那是无数先民祈愿、智慧火花、文明印记与不屈意志的残留灵光;他“看”到天空那高远得令人敬畏的苍穹之上,仿佛有一双无比庞大、无比慈和、却又带着亿万年沉淀下的疲惫与沧桑的眼睛,正默默地、无喜无悲地注视着这片土地,以及他们这些闯入的、承载着不同使命的外来者。
那目光,并非某个具体神只的注视,没有奥林匹斯的喧嚣,也没有阿斯加德的狂放,而是这片名为“中原”的土地本身,那历经无数劫难、孕育无数文明、早已升华的集体意志的体现——社稷之神。
祂没有显化出任何具体的形象,没有恢弘的神庙,没有庄严的神像,甚至没有清晰的神念传递。但祂无处不在。祂是脚下这沉默而坚实的大地,是头顶这包容而高远的苍穹,是身旁那静静流淌、滋养生命的河水,是田野里那枯荣交替、孕育希望的禾稼,是这空气中弥漫的每一分历史尘埃与文明气息。祂沉默、宽厚、坚韧,如同一位历经了所有悲欢离合、见证了所有兴衰成败、却依旧不言不语、只是张开双臂默默承载着一切、孕育着一切、也记录着一切的伟大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