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土地变革,还是经济安民,或者架桥修路,一桩桩的规划让任风遥不仅感到迫在眉睫,同时也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实在是时间太紧,牵扯太大,头绪又太多,一时还真拿不定主意。他决定去找山东巡抚王公弼聊聊。这老爷子最近没少“坑”他,把一堆烂摊子都推到了他身上,不过,自从两人联手收拾了刘泽清之后,这份“战友情谊”倒是结下了。
到了山东巡抚衙门,恰巧遇到了前来履职的赵文琦。赵文琦一见到任风遥,嘴都快咧到耳根了。能不高兴吗?他在青州知府的位置上待了多年,始终没动过地方。可认识任风遥后,短短三个多月,居然升职为山东布政使司参政,官居从三品,成了名副其实的省级大员。
赵文琦快步上前,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任大人,好久不见啊!我是不是得称呼——”
任风遥笑着摆手打断:“赵兄,你我之间,还是照旧。陈千户的伤势如何了?”
“已无大碍,将养些时日便可。”
任风遥道:“赵兄,今晚若得空,咱们一起聚聚,刚好有事相商。”
王公弼正从里面走出来,早将两人的亲热劲儿看在眼里,心中暗道:都传赵文琦、陈震和任风遥走得近,果然不假。看来,这赵文琦也是这“任系”船上的自己人了。
任风遥说话间抬头瞥见王公弼,心道,正好,老爷子你也跑不了。
他也不客气,直接道:“老爷子您来得正好,晚上别安排事了,我刚约了赵兄,您得来作陪,顺便我也有事要请教您。”
话一出口,一旁的赵文琦眼皮就是一跳,心道任兄弟这也太过随意了吧。
王公弼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手指虚点了任风遥两下,哭笑不得。
他活了大半辈子,在官场听惯了“部堂”、“抚台”、“老大人”这类敬而远之的称呼。这声市井味儿十足的“老爷子”,就像一柄小锤,轻轻敲碎了他封疆大吏的官壳,让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在与一位同僚议事,而是在自家后院里,被一个极亲近又惫赖的子侄辈缠着出主意。
这种陌生又新奇的感觉,让他心里感觉很舒坦——这说明任风遥是真没把他当外人。
于是他笑骂了一句:“哼,没大没小!也就是在你这里,老夫才听得见这等称呼。”
又想到官员聚会可以这么明目张胆了吗?唉,到底年轻人啊,做官的火候还是差点。见任风遥认真的样子,看来还真有事,无奈答应下来。
————
山东巡抚衙门后宅暖阁。
窗外寒风凛冽,室内炭火融融。一桌精致但不奢靡的酒席,三人围坐。
气氛却有些微妙的拘谨。任风遥乃穿越而来,哪里会把明末官场那套当回事。这两人却是以往交往不多,又都是做事谨慎认真的务实派。明末官场的那套逻辑还有些放不下。再者,勾心斗角的朝堂之争也蔓延到了下面,哪里知道对方可能是哪个派系的,又有什么样的背景关系?!
两人官场阅历丰富,深知官场倾轧之险,在摸清对方底细前,不敢轻易交心。
然而,任风遥对他们二人却显得毫无保留,几杯暖酒下肚,言谈直白。这份毫不设防的态度,反而成了一种无声的引荐——王公弼看出任风遥极为信任赵文琦,赵文琦也察觉王公弼与任风遥关系匪浅。两人心中顿时雪亮:在场皆是“自己人”。
这层窗户纸一捅破,戒心尽去,暖阁内的气氛立刻真正地热络起来。
——他们当然不知道,任风遥有金手指,早就知道在历史上,这个王公弼还算为官不错,尤其还是个大孝子,虽然后来也降清,但还算为民,所以放心的很。赵文琦虽然没查到历史记载,但是经历了青州防疫、“青石关”大捷等等,早就经过了考验。
王公弼举杯,满面春风:“来,任大人……”
任风遥无奈再次打断:“叫风遥就行。老爷子,您再这么叫,这么生分就无趣了!”
王公弼被他这混不吝的劲儿逗乐了,哈哈笑道:“成成成,是老夫迂腐了!来,风遥,文琦,共饮此杯!一贺风遥封伯拜将,二贺文琦荣升参政,三贺我山东得此擎天玉柱,大局可定!”
三人饮毕。任风遥听到聊起这茬,放下酒杯,苦笑道:
“王老,赵兄,不瞒二位,这圣旨接得我到现在还云里雾里。前面那些官职爵位我就当是皇上发的年终大奖了,可这‘钦差提督山东军务’……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不懂啊!”
王公弼拈须一笑,活像只成了精的老狐狸:“风遥啊,你可知来宣旨的是谁?”
任风遥暗道,这个什么公公,我见过两次了。还没问过是谁,就觉得气度不凡。道:“请老爷子明示。”
“那是司礼监掌印王承恩王公公!代表皇爷的私心、信任。他亲自来,说明这道旨意不是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那般简单,是皇爷把你当作了心腹之人!”
赵文琦热切地接过话头,补充道:“还有锦衣卫沈同知亲至,这意味着你在卫内的升迁名正言顺,更是警告天下卫所——动你,就是动皇上的耳目!”
任风遥恍然,这才把那位气度不凡的太监和历史上陪崇祯自尽的忠臣对上号。
赵文琦接过话头,语气热切:“风遥兄弟,再看你的爵位——‘靖虏伯’!我朝非军功不封爵,你这‘阵斩三万’的大功,封伯理所应当。但关键是这个‘靖虏’!如今朝廷心腹大患,关外是东虏,关内是流寇。皇上赐你此号,是要你做大明的‘靖虏长城’啊!”
任风遥忽然想起后世小说《鹿鼎记》里韦小宝被叫什么韦爵爷来,不由好奇问道:“这是~我现在也是‘爵爷’了?”
两人被他这莫名其妙和一脸新奇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对对,任爵爷…”
王公弼哪里知道任风遥的穿越者身份,暗道你一个堂堂锦衣卫镇抚使,居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荣誉?赵文琦却是知道任风遥就是一官场小白,解释道:
“风遥兄弟原来在沂水……”
王公弼这才想到任风遥的来处(任风遥当日血洗沂水县衙,被通缉)。
任风遥追问:“那这‘钦差提督山东军务’?”
王公弼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神色也郑重起来:
“这才是重中之重!‘提督军务’是差遣,让你管事。‘钦差’二字,是让你代表皇上!‘各镇兵马皆受节制’,意味着刘泽清旧部、登莱水师、济南守军,山东境内所有武装,理论上都归你调遣!不然,你以为刘泽清旧部那些官兵,为何见你接管他们,都很服气。更厉害的是后面——‘专征专伐,便宜行事’!”
赵文琦激动地以筷击碗:“对!这八个字,等于把尚方宝剑先给了你!遇紧急军情,你可先行动兵,事后上报;对违令将官,五品以下,你可就地处置!这份信任和权力,在如今的总兵、督抚里,也是独一份!”
任风遥心里暗道好家伙,这权力确实大得没边了。忽然想到一事——我靠,不会拿我当第二个‘袁崇焕’吧?!
他面上不动声色:“如此重权,朝中诸公,怕是要视我为眼中钉了吧。”
王公弼暗叹一声,饮尽杯中酒:“岂止是眼中钉?你道这是简在帝心,一步登天?殊不知,你已站在风口浪尖!文官们会视你为幸进佞臣,因为你坏了‘以文驭武’的规矩;其他军头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因为你分了他们的权,断了别人的财路,他们恨不得生啖你肉!”
赵文琦语气转为沉重:“风遥兄弟,王公所言极是。皇上这是行非常之法,赌你能在山东打开局面。成了,你便是中兴名臣,封侯拜相指日可待。若败了……”
他顿了顿,“那些眼红你的人,会立刻扑上来,将你撕得粉碎。皇上给你的恩宠有多大,你未来的凶险就有多深。”
任风遥心道:看来,自己已经进入这些文官御史的眼中了,估计后面会有不少热闹。
他心里门儿清,老爷子上来先把最坏的情况摆出来,既是提醒,也是试探。但他和王公弼是共谋过大事的,知根知底,便干脆不接这茬,自顾自斟满酒,语气轻松却坚定:
“我明白了。这不是荣宠,是战书。是皇上向旧规矩、向跋扈军头、向朝中碌碌诸公下的战书。而我,就是被皇上亲手推过河的那颗‘车’。”
王公弼抚掌大笑:“妙喻!好一个‘过河车’!风遥,你既已明白,当知眼下最要紧之事?”
任风遥毫不在意,道:“王老,赵兄,我任风遥不在乎那些御史怎么嚼舌头。在我这儿,道理很简单——让当兵的有饷银,让种地的有饭吃,让老百姓能活下去,让外敌不敢犯,这就是最大的道理!至于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他们若真有本事,就来试试我这‘便宜行事’的刀子快不快!”
“扎稳根基。让国泰民安,才有说话的底气!”
王公弼与赵文琦暗暗心惊,再次感受到了那份杀伐果决。
说罢,任风遥不再耽搁,将自己筹谋已久的计划和盘托出:召开“山东经济发展大会”,成立“山东联合工业公司”,统一调度军工民用,组织流民进行“集体农垦”,以恢复生产……
王公弼与赵文琦初闻如听天书。这些想法,如“公司”、“集体农垦”,其概念完全超越了明末“重农抑商”、“佃户耕种”的传统框架,堪称惊世骇俗。
但细细琢磨,其中蕴含的整合资源、高效生产、安抚流民的思路,却直指当前死结,让他们在心惊之余,更感豁然开朗。
赵文琦率先抚掌,语气带着震撼与钦佩:“风遥之见,真乃开千古未有之思路!将工匠、流民、土地统合管理,以工坊之利养军安民,若此法能成,山东必为天下先,再造盛世亦非虚言!”
王公弼沉吟良久,他宦海沉浮,深知其中阻力,但更明白这是绝境中唯一可能的生路。他与任风遥对视一眼,想起清算刘泽清时的默契,终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决然道:
“法子是闻所未闻,凶险也是前所未有。但事到如今,按部就班唯有死路一条!风遥,老夫就陪你赌这一把大的,看看咱们这把老骨头,能不能为你这过河车,蹚出一条通天大道!”
王公弼与赵文琦同时举杯,三只酒杯在空中重重一碰。
“那就,为了山东的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