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北大荒,空气中还残存着春寒的料峭。
陆霆骁去军区学习已经整整一个月。这三十天里,谭晓晓把食堂改革推上了正轨——营养配餐全面实施,卫生标准严格执行,连最顽固的几个老炊事员,如今也能按照新流程熟练操作。窗台上那束早已风干的野花,被她小心地收进一个铁皮饼干盒里,偶尔打开看看,还能闻到淡淡的、属于春天的气息。
六月六日傍晚,食堂刚结束晚餐的收拾工作。谭晓晓正在核对本周的食材消耗单,窗外忽然传来汽车引擎声——不是往常送菜的卡车,是吉普车特有的、利落的声响。
她手中的铅笔顿住了。
食堂门被推开时,带进一阵晚风。陆霆骁站在门口,一身笔挺的军装,肩章上的星徽在夕阳余晖中微微发亮。他瘦了些,也黑了些,但眼神更加锐利沉静,那是经过系统学习和思考后才会有的神情。
“谭主管。”他开口,声音比记忆中更沉稳。
食堂里瞬间安静了。正在擦灶台的孙德贵直起身,胖刘师傅手里的抹布掉进水盆,几个年轻炊事员面面相觑——团长回来了,而且一回来就直接来食堂。
“陆团长。”谭晓晓放下笔,尽量让声音平稳,“您回来了。”
“嗯。”陆霆骁走进来,目光在食堂里扫视一圈——灶台光洁,地面干净,食材摆放整齐,墙上的卫生检查表填得密密麻麻。他点点头,“这一个月,食堂变化很大。”
“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谭晓晓说。
陆霆骁走到她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旧木桌,桌上摊着账本、铅笔、还有那个装着风干野花的铁皮盒子——盒盖没关严,露出一小截枯黄的花茎。
他看见了,目光在盒子上停留了一瞬。
“我带了样东西给你。”他说。
谭晓晓以为又是书或者工具——他上次送绘图工具时,说是在旧货市场淘的。但陆霆骁从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的,是一个小小的、用深绿色手帕仔细包着的东西。
手帕解开,里面是一枚戒指。
不是金银,不是珠宝,甚至不是金属。那是用某种柔韧的草茎编织成的戒指,草茎被精心地搓成细绳,三股交错编织成简洁的环,接口处收得巧妙,几乎看不出痕迹。草环透着自然的浅褐色,表面打磨得光滑,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食堂里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孙德贵猛地转过身去,假装专心擦灶台。胖刘师傅张大了嘴,被赵春兰悄悄捅了一下才合上。
谭晓晓看着那枚草编戒指,愣住了。
“在军区学习时,晚上没什么事。”陆霆骁的声音很平,像在汇报工作,“驻地后面有片草甸,长着这种节节草。老班长说,这草韧,编东西结实。”
他拿起戒指,递到她面前:“我试了很多次,这是最像样的一枚。”
谭晓晓没有接。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眼睛里,此刻有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笨拙的认真。
“陆团长,”她声音有些发紧,“这……”
“这不是礼物。”陆霆骁打断她,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刻在石头上,“谭晓晓,我在向你求婚。”
死一般的寂静。
连窗外的风声都停了。
陆霆骁维持着递戒指的姿势,手臂很稳,但谭晓晓看见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那么细微的颤抖,如果不是离得近,根本看不出来。
“我知道,这很突然。”他继续说,声音低了些,“我也知道,我现在只有这枚草编的戒指。但我想告诉你——”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这个在军区大会上做报告都流畅自如的团长,此刻竟有些词穷。
“我想告诉你,”他终于说下去,“在我心里,你和这枚戒指一样。不是最珍贵的材料,但用了全部心思。不是最华丽的样子,但能经得起时间。”
他看着她,目光像要把这一刻刻进骨子里:“谭晓晓,你愿意嫁给我吗?愿意等我攒够了钱,换上真正的戒指;等我立了功,给你更好的生活;等我们把食堂改革搞好,把日子过好——你愿意,和我一起走以后的路吗?”
谭晓晓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她慌忙抬手去擦,却越擦越多。
这一个月,她不是没想过他回来会怎样。想过他可能会说说学习见闻,可能会检查食堂工作,可能会……但她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方式。
一枚草编的戒指。一段朴实到极致的话。一个在食堂后厨、当着所有人的面、毫无浪漫可言的求婚。
可就是这样的笨拙和朴实,击碎了她所有的防线。
“我……”她开口,声音哽咽,“我愿意。”
两个字说出来的瞬间,陆霆骁的眼睛亮了。那是一种近乎孩子气的、纯粹的亮光。他小心翼翼地把草编戒指戴在她的左手无名指上——尺寸竟然刚刚好。
草环触感温润,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我会对你好的。”他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重如千钧。
“我知道。”谭晓晓看着手指上的草环,眼泪还在掉,嘴角却在笑。
食堂里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胖刘师傅第一个忍不住:“恭喜团长!恭喜谭主管!”
孙德贵转过身,眼眶有些红,却还是那副硬邦邦的样子:“行了行了,都干活去!凑什么热闹!”
但他说完,走到陆霆骁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团长,谭师傅……是个好姑娘。”
“我知道。”陆霆骁点头。
“以后……”孙德贵顿了顿,“食堂有我盯着,您放心。”
这是老厨师最郑重的承诺。
晚上九点,食堂人都走光了。
谭晓晓和陆霆骁坐在后院的小凳子上——就是她平时看菜畦时坐的那张。月光很好,洒在刚冒出嫩芽的菠菜地上,一片银白。
谭晓晓低头看着手上的草编戒指,轻轻转动它:“你怎么知道我手指的尺寸?”
“上次你教我揉面时,我留意了。”陆霆骁说,“在军区,晚上睡不着,就编这个。编坏了十几个,才有一个合适的。”
谭晓晓想象那个画面——这个在训练场上叱咤风云的团长,深夜在宿舍里,就着台灯的光,笨拙地搓着草茎,一遍遍尝试编织。那画面让她心里又软又疼。
“学习……辛苦吗?”她问。
“不辛苦。”陆霆骁说,“就是每天晚上,会想你在做什么。是还在对账,还是已经睡了。食堂改革顺不顺利,有没有人为难你。”
他顿了顿:“晓晓,这一个月,我每天写日记。日记里除了学习内容,就是关于你,关于食堂。我写了二十页,你要看吗?”
谭晓晓摇头:“不看。你念给我听。”
陆霆骁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他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很普通的笔记本,封皮已经磨得起毛。
他翻开,就着月光,开始念:
“五月十二日。学习战术理论。想起晓晓说,食堂管理也要讲战术——食材是兵,炊具是武器,炊事员是战士。她说得对。”
“五月十八日。参观兄弟部队食堂。比我们的差远了。想晓晓。”
“五月二十五日。考核拿了第一。想把这个消息第一个告诉她。”
“六月二日。最后一周学习。编完了戒指。想象她戴上的样子。”
他念得很慢,声音低沉。那些简单的句子,没有华丽的修辞,却像一把把小锤,敲在谭晓晓心上。
“别念了。”她轻声说。
陆霆骁合上本子。
月光下,两人并肩坐着。草编戒指在谭晓晓手指上,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婚礼……”陆霆骁开口,“可能要等一阵。等我打了结婚报告,等审批,还要准备……”
“不急。”谭晓晓靠在他肩上,“我们有的是时间。”
陆霆骁身体僵了一瞬,然后放松下来,伸手揽住她的肩。这个动作很自然,像是早就该这样。
“晓晓,”他说,“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我们现在过的就是好日子。”谭晓晓说,“有工作,有奔头,有你。”
陆霆骁没说话,只是手臂收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