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食堂门口的槐树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初夏的风带着雪山的凉意,却吹不散新启封腌菜坛子的酸咸香气。
几只麻雀在屋檐下跳跃,望着底下渐渐聚拢的人群。
谭晓晓站在长桌后,桌上排开七八个陶土坛子。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衬衫,袖口挽起,微隆的小腹在衣摆下显出圆润的弧度。
五个月的身孕还不算明显,但她站立时总会不自觉地一手轻扶后腰——那是陆霆骁反复叮嘱后养成的习惯。
“张婶,这坛给您,里头我多放了两把野蒜,您家老爷子不是就爱这口嚼劲么?”
“李嫂子,这坛淡些,给孩子拌粥正好。”
谭晓晓声音带笑,用长柄木勺将腌好的野菜分装入各家器皿。
嫩绿的婆婆丁、深紫的野苋菜在琥珀色汁水中浸润,令人垂涎。
队伍井然有序,多是家属院的老人和媳妇。
冯爱兰在一旁帮忙维持秩序。
这时,一个穿着簇新碎花衬衣、头发油亮的身影挤到前头——团部宣传股干事刘梅。
她丈夫与陆霆骁同期入伍,却只在后勤挂闲职,她自觉高家属们一等。
手里拎着的细巧玻璃罐子,与周围的粗朴器皿格格不入。
“哟,谭主任亲自分发呀?”刘梅目光先落在谭晓晓肚子上,嘴角弧度刻意,
“怀着身子还这么操劳?陆团长也不请人帮衬?还是说……”
她拖长调子,声音不大不小,“谭主任是怕自己这食堂主事的位子,坐不长久?”
队伍里嗡地一声起了骚动。几个老太太皱起眉头,年轻些的媳妇互相交换着眼色。
张嫂脾气火爆,当即把瓦罐往桌上一顿:“刘梅!你胡说什么?晓晓怀着孕还惦记大家,你不念好就罢了,嘴里还不干不净!”
谭晓晓手里的木勺顿了顿。
她抬眼看向刘梅,夕阳在她睫毛下投出阴影,掩去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冷意。
她没有立刻接话,只是将腌菜稳稳倒入一位大娘的盆中,又擦了擦勺沿,动作不疾不徐。
刘梅见她沉默,以为拿住了短处,更来了劲。
她凑近半步,压低嗓音却让周围人能听见:“谭主任,不是我多嘴。你这身子……我听说怀相不好?你那‘本事’来得邪性,谁知道对孩子有没有妨碍?”
她刻意加重“本事”二字,眼神探究而恶意,“女人家还是本分些好,别仗着歪门邪道就……”
“刘梅!”冯爱兰气得脸通红,“你满嘴喷什么粪!晓晓那是真本事!做豆腐、搞速食面、带大家腌菜,哪样不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比你整天喝茶嗑瓜子强百倍!”
“就是!”抱着孩子的周大姐也帮腔,“晓晓怀着孕还想着大伙儿,你倒好,空着手来领菜,还挑三拣四说酸话!”
人群议论纷纷,大多是对刘梅的不满。但也有两个平时和刘梅走得近的家属,眼神闪烁,低头不语。
谭晓晓轻拍冯爱兰手臂,示意她冷静,这才转向刘梅。
她脸上并无怒色,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笑意:“刘干事,我的身体有卫生队照看,不劳费心。
食堂工作是组织交给的任务,我做一天就尽力一天。倒是你,”
她目光扫过刘梅手中那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玻璃罐,
“若觉得这腌菜不合口味,不来领便是。排队领菜的,都是真心需要、不嫌乡土粗食的兄弟姐妹。”
这话平和却绵里藏针,既点明刘梅无事生非,又暗指她娇气、脱离群众。
周围人看向那精致罐子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意味。
刘梅被噎得脸一阵红白,“乡土粗食”四字仿佛踩中她尾巴——她最忌讳被说不如“乡下”军嫂。
恼羞成怒之下,她声音尖利起来:“谭晓晓!你别以为仗着陆团长就能横行!谁不知道你那点底细?一个知青,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攀高枝……我看你就是心虚,才挺着肚子在这儿卖好、笼络人心!指不定哪天……”
“指不定哪天怎样?”
一道沉冷的声音,如同冰锥,骤然刺穿了喧嚷。
人群瞬间静默,齐刷刷向后望去。
陆霆骁不知何时已站在外围,一身作训服沾着尘土,显然刚从训练场下来。
他脸色黑沉,眉峰低压,目光如冰刃般直刺刘梅,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他大步分开人群,走到谭晓晓身边,自然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半护身侧。
这个动作的保护意味,胜过千言万语。
“刘梅干事,”陆霆骁开口,字字淬冰,
“我妻子的身体,轮得到你评判?她为团里、为家属院做了多少,大家有目共睹。倒是你,身为机关干事,不思本职,在此散布谣言、诋毁同志、挑拨是非——”
他目光锐利如刀,“明天上午九点,到我办公室,说清楚你是听谁说的‘邪性’、‘妨碍’,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在此动摇军心、破坏团结。”
刘梅的脸瞬间惨白,嘴唇哆嗦,手里的玻璃罐子几乎脱手。
她丈夫级别低于陆霆骁,她自己只是个普通干事。
这话轻则严厉批评,重则影响前途。
四周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息看着。
“陆、陆团长,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听人瞎说,我……”刘梅语无伦次,额头上渗出冷汗。
“有什么话,明天办公室说。”
陆霆骁不再看她,转向谭晓晓时,眼神里的寒意瞬间融化,只剩担忧,“累了没?这儿让爱兰嫂子她们看着,我先陪你回去。”
谭晓晓点点头,对冯爱兰和其他帮忙的家属笑了笑:“剩下的麻烦嫂子们了。”
又对排队的众人温声道:“大家别等了,继续领菜吧,都有的。”
陆霆骁揽着她,转身离开。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目光复杂地目送他们,然后又齐刷刷地投向僵在原地的刘梅。
那目光里有鄙夷,有庆幸,也有深思。
刘梅死死咬着下唇,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再也待不住,猛地一低头,撞开旁边的人,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人群。
她脚步凌乱,背影仓皇,唯独在拐过墙角消失前,回头投来的那一瞥——怨毒、不甘,像淬了毒的针尖,狠狠扎向谭晓晓方才站过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