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调令悄然抵达。
陆霆骁推开会议室的门,周政委正背对门口,望着墙上泛黄的军用地图。
闻声转身,脸上没了平日的笑意,只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旧木桌横在两人之间,桌面那道深痕是去年冬天修枪械时留下的。
周政委将牛皮纸信封推过去,一言不发。陆霆骁拿起信封,纸张粗粝。
他抽出文件,铅字工整清晰:“调任北京军区特种作战研究室主任,命令自三月一日起生效。”
他看了两遍——其实一眼就已看清。抬头时,周政委又点了支烟,烟灰缸里已积了三枚烟蒂,新点的烟头明灭着红光。
“三月报到,还有一个多月收拾。”周政委深吸一口,烟雾缓缓吐出。
“家属随军手续师里统一办。房子安排好了,军区大院的两居室,带厨房,朝南,冬天有太阳。”
“谢谢政委。”陆霆骁的声音很平稳,像在汇报工作。
“谢什么。”周政委摆摆手,烟雾模糊了彼此神情,“该谢的是我。你在团里这些年……”话未尽,又深吸一口烟,仿佛要压下喉头的情绪。
会议室静下来,只有老挂钟不紧不慢地滴答,丈量着最后的共处时光。远处训练场的口号声隐约传来,那是听了八年的背景音。
“晓晓那边,”周政委声音低了,“你好好跟她说。这一走,千里之外,再回来……就难了。”“难”字说得很轻,却沉甸甸的。
“我明白。”
“孩子还小,路上当心。火车得两天一夜,吃喝备足。”周政委拉开抽屉,取出个牛皮纸包推过去,“一点心意,给孩子们路上买糖。”
纸包方正正,边角都折得一丝不苟。陆霆骁打开,里面是三十块钱——三张十元的纸币,叠得整整齐齐。还有五斤全国粮票,用橡皮筋仔细扎着。
“政委,这我们不能要……”陆霆骁的话没说完。
“拿着!”周政委眼睛一瞪,训练场上那股劲又上来了,“这是给我三个孙儿孙女的!你要敢退,”他指了指门外,“我就让人塞你行李里,让你到了北京才发现!”
陆霆骁看着老政委微红的眼眶,沉默片刻,将纸包仔细折好,郑重放进军装左上口袋,轻轻拍了拍。
消息如冰下暗流,当天就传遍了全团。
食堂晚饭时气氛微妙。战士们端着铝饭盒打菜,眼神总忍不住瞟向后厨。
谭晓晓却如往常一样,系着洗白的蓝布围裙,在大铁锅前翻炒白菜粉条。蒸汽氤氲中,她的侧脸平静无波。
只有王秀英知道不一样——谭晓晓今天往菜里多放了一勺盐,自己都没察觉。
“晓晓,”王秀英趁着盛菜的间隙,凑到她耳边小声提醒,“盐放重了。”
谭晓晓一愣,尝了菜汤,咸涩味在舌尖化开。她苦笑着摇头,舀了半瓢水沿锅边浇下。滋啦一声热气腾起,模糊了她泛红的眼眶。
晚饭后,她没急着回家。打来热水,浸透抹布,开始仔细擦拭灶台。积年油渍在热布下软化,露出不锈钢底色。她连灶眼缝隙都用裹布筷子清理干净。
锅具被一一取出,在灯下擦得锃亮,按大小挂回墙上。窗户玻璃用旧报纸擦得透亮如无物。
王秀英默默看着,终于上前要帮忙。谭晓晓轻轻拦住她:“秀英姐,让我自己来吧。”声音很轻却坚定,“以后……就没机会了。”
王秀英眼泪瞬间涌出。她猛地转身假装整理调料柜,肩膀止不住颤抖。盐罐、酱油瓶被一件件挪动,发出轻微碰撞声,像在掩饰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又快又慢。
陆霆骁忙着交接——训练计划、装备清单、人员档案,一项项核对签字,每天军装口袋都塞满文件,很晚才回家。
谭晓晓则一边照常打理食堂,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一边开始收拾行李。
家当看着不多,真收拾起来,零零碎碎竟也攒下不少。
炕角的藤条箱里,叠着孩子们出生时穿的小衣服,袖口还留着奶渍的淡痕。
柜子最上层,是她从老家带来的印花被面,大红牡丹已洗得发白。
窗台上,三个罐头瓶里种着的蒜苗绿莹莹地挺立——那是她教孩子们认识植物的第一课。
孩子们还不懂什么叫“搬家”。
暖暖依旧每天抱着她的小锅铲——抓周得来、木柄已磨得光滑——在屋里摇摇晃晃地走。
看见妈妈把衣服一件件叠进行李,她会好奇地凑过去,踮脚抓起一件小褂子往身上比划,然后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妈妈,仿佛在问:“好看吗?”
“暖暖,这个不能玩。”谭晓晓拿回衣服,轻轻抚平褶皱。
看着女儿懵懂的小脸,她心里蓦地一酸——孩子们还这么小,就要跟着他们颠簸千里,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夜深了,孩子们已熟睡。山山小手还攥着白天玩的小木枪;阳阳在梦里咂了咂嘴;暖暖侧躺着,怀里紧搂她的小锅铲。
谭晓晓和陆霆骁坐在炕沿,脚边是几个用麻绳捆得方正结实的行李。
“大件不用带,那边都有。”陆霆骁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主要是衣服被褥,还有你的书。厚衣服都带上,北京春天也凉。”
谭晓晓点点头。她的书不多:几本卷边的烹饪手册,和陆霆骁托人捎来的高中课本——代数、语文、历史。
书页上有她用铅笔做的工整笔记。她一直在自学,总想着或许哪天能用上。
“食堂那边……”陆霆骁顿了顿,“师里会派新的人来接手。王秀英暂时负责,等新人熟悉了再交班。我跟政委说了,秀英姐踏实,能顶上来。”
“秀英姐能行。”谭晓晓轻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她手艺好,人也细心。腌的酸菜全团都说好吃,发的面也总是恰到好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清。
两人又沉默了。
窗外圆月洒下清辉,雪地泛着幽幽蓝光。远处几声狗吠后,一切重归寂静。这个生活了一年多的地方,今夜格外安静。
“晓晓,”陆霆骁握住她的手。掌心带着常年握枪的茧,温热而坚实,“你愿意去北京吗?”
谭晓晓抬起头。月光勾勒着他分明的侧脸,眼中神色复杂——期待、不舍、愧疚、坚定交织。
“我愿意。”她毫不犹豫,“你在哪儿,我和孩子们就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