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的景象,让我微微一怔。
这是一个远比想象中宽敞的地下室。但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座 书的坟墓。
无数书架如同沉默的士兵,从地面一直延伸到看不清的高处,密密麻麻,挤满了每一寸空间。书架上堆叠的不是整齐的书籍,而是无数散乱的、泛黄的、破损的、甚至烧焦的纸质资料、手稿、报纸、照片、日记……它们如同被仓促埋葬的文明遗骸,散发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信息”与“记忆”的气息。
而在这一片书山纸海的中央,一张堆满了更多杂乱纸张的巨大木桌后,坐着一个老人。
他瘦得皮包骨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沾满墨渍的旧式长衫,满头白发如同干枯的野草。他的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眼眶深陷,但那双眼睛,却在昏黄的油灯光芒下,闪烁着一种与外表极不相称的、锐利而执拗的光芒。他手中握着一支古老的蘸水笔,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似乎永远也写不完的皮质笔记本。
在他身后的阴影里,隐约可见几个更加佝偻、如同雕像般静止不动的身影,他们手中也捧着书本或纸张,仿佛守护着这片知识墓地的幽魂。
“欢迎来到……‘遗忘收容所’。”老人放下笔,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探针般扫过我,扫过我身后的鬼手和夜枭,最终落回我身上,“我是这里的‘守墓人’,你们可以叫我……墨翁。”
他的目光在我周身那刻意收敛、却依旧无法完全隐藏的混沌色气息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一丝极淡的希冀?
“你说……你们在对抗‘抹除者’?”墨翁的声音低沉下来,“那些穿着黑衣,带着数据面具,像蝗虫一样吞噬‘过去’的家伙?”
“是的。”我点头,“他们自称‘归墟派系’,首领代号‘藏镜人’。他们不仅仅要抹除过去,还想重置整个现实。”
墨翁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那是一种混合了愤怒、恐惧和更深悲哀的表情。“重置……呵呵……好一个冠冕堂皇的词!”他枯瘦的手猛地拍在桌上,震起一片尘埃,“他们是在 谋杀!谋杀历史!谋杀每一个活过、爱过、挣扎过的灵魂留下的痕迹!”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指着周围无边无际的书山纸海:“这里!这里收容的,就是他们‘谋杀’未遂的‘尸体’!是那些被他们从‘历史锚点’中撕裂、篡改、试图彻底焚毁的 记忆碎片、情感残响、存在证明!”
我心中震动。原来如此!这处“银色光点”,并非战斗人员,而是一群在暗中 收集和保存 被归墟派系攻击的“历史信息”的 守护者!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纸张、墨水、记忆——对抗着那数据化的抹除!
“你们……怎么做到的?”我忍不住问,“如何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保存这些?”
墨翁惨然一笑:“靠躲藏,靠牺牲,靠……一点小小的‘执念’。”他指了指自己那双锐利的眼睛,又指了指身后阴影中那些如同雕像的身影,“我们中,有些人天生对‘信息’的流失敏感,能在它们被彻底‘格式化’前,捕捉到最后一缕‘回响’。有些人……则将自己的一部分意识,与某段重要的记忆绑定,只要记忆不灭,他们就以这种半沉睡的方式‘活’着,成为活着的‘书架’。”
他身后那些佝偻的身影,微微动了动,仿佛在无声地印证他的话。那是何等的牺牲与执着!
“但我们的力量太弱了。”墨翁的激动转为深沉的疲惫,“我们只能像老鼠一样,捡拾他们盛宴后的残渣。我们阻止不了更多的‘谋杀’……直到,我在一些最新被攻击的‘锚点’残骸中,‘听’到了一些新的‘声音’……”他再次看向我,目光灼灼,“一种……在反抗的‘声音’。一种……不同于秩序,也不同于虚无的‘光’。就是你吗?”
我没有否认。“我和我的同伴,正在试图阻止他们。我们需要一切帮助。”
墨翁沉默了片刻,然后,他缓缓从桌后站起,那瘦骨嶙峋的身躯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他走到旁边一个书架前,小心翼翼地抽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扁平的金属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不是纸张,而是几片闪烁着微弱光芒的、不规则的晶体碎片。这些碎片散发着与周围纸质记忆截然不同的、更加“鲜活”却也更加“痛苦”的波动。
“这是我们从最近一次袭击——第七区档案馆——抢出来的。”墨翁的声音带着痛惜,“不是文字记录,是几段被强行从活人意识中剥离、即将消散的 情景记忆。那些‘抹除者’……他们开始直接对 人 下手了,抽取他们的记忆,作为‘格式化’的燃料。”
他拿起其中一片晶体,其光芒微微闪烁,映出一幅模糊的画面:一个规制局低阶文员,在深夜的档案室里,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在无形的力量下变得透明,脑海中的记忆如同被抽走的丝线般飞散……
“看这里,”墨翁指向晶体边缘一处极其细微的数据残留,“虽然被抹去了大部分签名,但这种强制抽取和压缩记忆的技术……需要极高的权限和特定的能量架构。我年轻时,曾在规制局机密技术档案室做过校对员……这种架构,只存在于 局长直属的‘溯源科’ 的绝密项目中!”
局长直属!“藏镜人”在规制局内部的权限,可能高得超乎想象!甚至……他会不会就是现任局长,或者隐藏在局长影子里的真正掌控者?
“还有,”墨翁又取出另一片略微不同的晶体,其光芒更加黯淡,内部仿佛有灰白色的雾气流转,“这片……是从更早一次,发生在城西老教堂的袭击残留中发现的。里面的记忆充满了……无声的恐惧。那种感觉,和你们描述的‘寂静’很像。但其中,夹杂着一丝非常非常微弱的……坐标回响。”
他将晶体递给我。我接过来,集中精神感知。果然,在那片被“寂静”力量侵蚀的记忆深处,隐藏着一个极其模糊的、仿佛经过多次折射和削弱的空间坐标信号!这个坐标,指向镜廊深处,一个与阿响地图上某个“古老法则驱动点”部分重叠,但又略有偏移的区域!
“藏镜人”在利用“寂静之主”?还是说,“寂静之主”的活跃,本身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这个偏移的坐标,会不会是“寂静之主”被利用的“控制节点”,或者是……“藏镜人”存放某种关键物品的地方?
情报!宝贵的情报!
“墨翁,这些信息至关重要。”我郑重地说,“我们需要与你们建立更稳定的联系,共享情报。同时,我们也需要你们帮助,保护更多尚未被袭击的‘历史锚点’,或者至少,在它们被攻击时,尽可能多地保存‘证据’。”
墨翁看着我和我身后的鬼手、夜枭,又看了看这无边无际的、承载着沉重过去的书海,那双苍老的眼睛里,终于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却坚定的火苗。
“我们躲藏了太久……或许,是时候让这些‘死去的记忆’,为活着的人,再做点什么了。”他缓缓伸出手,那只布满老年斑和墨渍的手,微微颤抖,却异常有力。
“遗忘收容所……愿意加入‘存火’。”
我伸出手,与他相握。
一簇微弱的火,在这埋葬记忆的坟墓深处,悄然汇入。
而在这簇火光照亮的阴影里,关于“藏镜人”真实面目与最终阴谋的轮廓,似乎又清晰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