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王璟若从榻上坐起身来,抬手揉了揉有些昏沉的脑袋,不禁苦笑。自内功有成以来,他每逢饮酒,稍有醉意便会运功逼出体内酒水,从不至于醉倒。然而昨夜,或许是心中郁结难解,又或是月理朵的舞姿与言语触动了他心底的柔软,他竟忘了运功,任由酒意侵袭,最终醉得不省人事。
他盘膝而坐,运转内功一周天,片刻后呼出一口浊气,头脑中的昏沉之感顿时消散。他起身收拾行装,洗漱完毕,用过早饭,便与月家众人一同出城。
城外,杜厚朴已带着麾下众人等候多时。王璟若将一封书信交到他手中,叮嘱道:“此信务必亲手交给符司徒,信中已写明我前往雪狼山的缘由。若无意外,我会从灵州入境,重返晋阳,望符司徒勿念。”
杜厚朴接过书信,郑重地点头应下。王璟若目送他带着数车牛羊皮毛等礼物远去,心中略感宽慰。他转身向月碗拱手告别:“月老爷,此番叨扰许久,甚是惭愧。他日若有机缘,我定当再来拜会。云内与云中相去不远,若城中遇有危难,可派人前往云中寻符司徒,他必会相助。”
月碗等人纷纷抚胸行礼,神情肃然:“此番你仗义来援,月家上下无不感恩。日后无论何时,月家都是你最好的朋友。天神在上,此言不变!”
王璟若微笑点头,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却唯独不见月理朵的身影。他心中微微一叹,不再多言,转身跃上龙炎马背,轻轻一拍马颈。龙炎长嘶一声,蹄声如雷,向着西边飞驰而去,转眼间便消失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
而此时,云内城头上,月理朵静静地伫立着,目光追随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他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她的双眼早已被泪水模糊,却倔强地不肯眨眼,仿佛多看一眼,便能将他的身影刻入心底。最终,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冬日冷冽的空气,闭上双眼,任由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她转身离去,步履蹒跚,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孤寂。
王璟若离开云内后,一路晓行夜宿,数日后便进入了胜州境内。又行了半日,胜州那破败的城墙终于映入眼帘。
此刻,残阳如血,将胜州城斑驳的城墙染上一层暗红色。这座始建于汉代的边陲重镇,历经数百年风雨,依旧矗立在黄河“几”字弯的怀抱中,默默注视着历史的变迁。城墙高耸,却多处坍塌,修补的痕迹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诉说着无数战火的洗礼。城头上,一面残破的旗帜在晚风中无力地飘动,旗角撕裂,仿佛在低语着这座城池的沧桑。
胜州城的历史可追溯至汉代,初时为云中郡所辖的沙南县城。隋朝建立初期,北方突厥势力强盛,阴山南北皆在其掌控之中。隋朝为抵御突厥南下,便在黄河河套的东北角,依汉代旧城筑城镇守。开皇三年,隋朝在此设立榆林关,开皇七年又置榆林县,直至开皇二十年正式设立胜州,领有榆林、富昌、金河三县。大业五年,胜州改为榆林郡,仍领三县。
隋朝末年,各方割据势力纷起,胜州人郭子和自立反隋,将胜州城献给东突厥汗国,向突厥人称臣纳贡。及至大唐建立,郭子和归顺唐朝,但胜州城又为梁师都所占。直到贞观三年,太宗皇帝遣夏州都督长史刘旻、司马刘兰率军征讨梁师都,最终将其击败,胜州重归中原王朝。次年,唐将柴沉、刘兰等率部击败东突厥,将其赶入阴山以北。太宗皇帝大喜,于当年重设州郡,仍名胜州,以纪念击灭东突厥的胜利。
然而,唐末之后,随着藩镇割据,群雄并起,胜州这座边陲城市逐渐没落,最终落入党项人之手。党项人并未经营此城,而是任其衰败,胜州从此一蹶不振。
王璟若信步走入城中,无人上前盘查。他抬眼望去,只见城内街道狭窄曲折,青石板路面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却掩盖不住坑洼与裂痕。两旁低矮的土坯房挤挤挨挨,屋顶的茅草在风中簌簌作响。街市上,几家店铺还开着门,昏黄的灯光从门缝中透出,映照出店内稀疏的客人。幌子褪了色,依稀能辨认出“酒”“茶”“布”等字样,却再也唤不回昔日的繁华。街角处,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在一起,面前摆着破旧的陶碗,碗中零星躺着几枚铜钱。他们的目光呆滞,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城南的集市早已散去,只剩下零星几个摊贩在收拾货物。地上散落着菜叶、果皮和碎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汗臭和腐烂的气息。几个孩童在废墟间追逐打闹,欢快的笑声在空旷的集市上空回荡,为这座凋敝的城池增添了一丝生气。
城北的官衙门前,两尊石狮子威严矗立,但狮身早已布满裂痕,一只狮子的耳朵也不知何时断裂,只剩下半边脸,显得格外狰狞。官衙大门紧闭,门上的朱漆剥落,露出里面灰白的木质。门前站着两个守卫,手持长枪,铁甲上锈迹斑斑,脸上写满了疲惫与迷茫。
王璟若看着城中的景象,不禁苦笑摇头。他回想起方才入城前所见:胜州城外的黄河不再奔腾,而是被一层厚厚的冰封住了往日的喧嚣。河面上一片银白,冰层凝结得坚实而冷硬。偶尔有几处冰裂的缝隙,透出下面幽深的河水,寒气从裂缝中升腾而起,与凛冽的北风交织在一起,刺得人脸颊生疼。
岸边,几艘破旧的渔船被冻在了冰层中,船身倾斜,桅杆上挂满了冰凌,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微弱的光。原本的渔夫们早已收起了渔网,裹紧了破旧的羊皮袄,蹲在岸边生起一堆篝火。火苗在寒风中摇曳不定,映照出他们满是皱纹的脸庞和冻得通红的手。
远处的黄河冰面上,偶尔传来几声冰层挤压的闷响,像是大地在低语。岸边的礁石被厚厚的冰雪覆盖,失去了往日的棱角,变得圆钝而沉默。几只寒鸦落在冰面上,低头啄食着什么,发出几声凄厉的鸣叫,随即又被寒风卷走,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
更远处的山峦起伏,隐约可见几处烽火台的轮廓。那是历代王朝为了抵御外敌而修建的防御工事,如今早已荒废,只剩下残垣断壁在夕阳下默默伫立,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城池曾经的辉煌与如今的没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