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篝火旁,五名鬓发斑白的马匪已褪下残破的皮甲,露出布满伤痕的臂膀。他们腰间斜挎着羊皮长鼓,鼓面上绘着褪色的太极纹,鼓身红绫浸透着暗红色,不知是血迹还是风沙的印迹。其中一人正以骨节粗大的手指叩响鼓点,闷响如滚雷碾过荒原。其余四人垂首屏息,忽而齐举枣木鼓槌,红缨炸裂如血雾。鼓声初似冰河裂罅,渐如马蹄碎雪,最终化作暴雨倾泻的杀伐之音。周围的人群渐渐围拢,欢呼声此起彼伏。有了观众的鼓舞,这五人越发起劲。只见四人踏着蹬步突进的军阵步伐,腰鼓撞击着护腰,将一阵金铁交鸣混入鼓点,仿佛甲胄与箭簇撞击的战场回响。
李彝殷见王璟若目光停在那几名马匪身上,便笑着说道:“这几人皆是当年唐末边军,对这秦王破阵舞乐极有心得,兴致高时便来上一段。想必是今日见营中来了贵客,故而出来显摆一番。”说罢,拉起王璟若便向篝火走去。
来到近前,人群纷纷散开,将二人让到前方。此时王璟若再看,只见那鼓阵骤变为两翼合围:两个马匪弓步侧击,鼓面震颤如箭雨破空;另二人旋身错步,鼓槌斜劈似弯刀斩马。领头的独立中央,猛击鼓心发出一声断喝,声若当年阵前斩将的怒吼,鼓声中交织起边塞朔风呼啸与黄河冰凌迸裂般的凛冽。
正中的篝火灰烬随着鼓点飞扬,仿佛烽烟再起。王璟若不禁闻之色变,暗中攥紧了双拳,恍惚间又回到太行陉中的那场血战。无数麾下将士在自己面前洒下热血仍死战不退,蜂拥而至的梁军让他感到绝望。这段早已平复的记忆瞬间重现眼前,王璟若的双眼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就在此时,鼓点一转,那步兵如墙推进的压迫感瞬间消失,换成了凤凰三点头的悲怆余韵。王璟若眼前的景象也为之一变,广胜军那杆残破旌旗在鼓声中猎猎重生,残存将士围绕在自己身边,脸上露出兴奋欢愉的表情。鼓声逐渐低沉,最终戛然而止,仿佛一名暮年军士将其半生征伐凝成的边关断代史到此收尾。
听罢这段秦王破阵乐,王璟若久久不能平静。直到此刻,他仍能清楚地嗅到篝火烘烤鼓面散发出的陈旧血腥味,这味道与当日太行陉尸山血海在烈日爆晒下蒸腾起的血雾何其相似。他的后槽牙无意识地咬紧,齿缝间溢出铁锈味,分明是广胜军将士被长矛贯穿咽喉时,喷在他甲胄上的热血的味道。
那一阵阵鼓声递进,更是令他后背渗出冰凉的汗水。这不是乐舞,是活着的战争记忆在噬咬神经。鼓面震颤的频率与当日梁军攻山时的动静几乎一致,枣木鼓槌劈空声里,他仿佛听见梁军将士在峡谷被巨石碾碎的惨叫。而那些被压成肉泥的士卒,临终前是否也听见了这般金铁交鸣之声?
篝火灰烬迷眼时,他仿佛再次站到了战场之上,左手是汗如雨下的鼓手,右手则是太行陉崩塌的盾墙。腰间的血饮刀似乎也感受到了情绪的变化,不断在鞘中震颤,仿佛当日死在其利刃下的亡魂正在复苏。
悲怆余韵响起的刹那,王璟若喉头涌上腥甜。凤凰三点头的节奏,分明是垂死战马最后的蹬踏。广胜军残旗在幻觉中猎猎招展,旗下那些兴奋的面容早已化为白骨,或许他们至死都不知自己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国?血肉之躯只不过是两国相争的棋子,虽有荣耀,但那都是属于会在青史上留名的王侯将相的。那时,可曾会有人记得太行陉中那一具具零落成泥的尸体?家?身为儿子不能尽孝,身为丈夫未能齐家,身为父亲却无养育之恩。那一份份冰冷的抚恤银两,又如何能够代替那鲜活滚烫的身体?那一个个虚无的功勋,又能带给家中什么呢?或许是供桌上的灵位,但更多的是活着的亲人无尽的伤痛。
夜风卷着沙粒刮过脸颊,像无数阵亡者的手指在轻抚。王璟若凝视着眼前的篝火,不禁苦笑。这些普通军士都是被战争铸成陌刀又弃如敝屣的残铁,连悲鸣都被谱成庆功宴上的破阵乐。所谓秦王破阵乐,不过是把断戟残甲熔铸成歌,诱使活人不断重蹈轮回。直到此时,他才知道,最深的伤口不在身上,而是那些被他亲手埋葬的将士,正用骨殖在他心脏上刻下一道又一道的伤痕,一旦触及,便是钻心的剧痛。篝火余烬飘过他的指尖,恍若当年焚伤尸骸时飞舞的灰烬,落进掌心却凝成了永不干涸的泪。
随着冷冽的夜风不断吹过他的面颊,王璟若的心情终于平复下来。或许,这便是身不由己吧。于是他长长地嘘了口气,赞道:“好曲!好舞!”
此时李彝殷似乎也看出了王璟若神情中的黯淡,知道其既是领军之将,想必也曾经过生死搏杀,闻得此曲,被触动了心弦。于是开口问道:“贤弟想必是初次听得此曲?”
王璟若闻言说道:“在宫中时也曾听过,但数百人的乐舞却也不及这几个兄弟来得激烈,一时引动情绪,却是让李兄见笑了。”
李彝殷摇摇头道:“身为一军之将,能够存此仁心,已是不易。况且以贤弟年纪,想来从军亦不多时,待得见得多了,也便不会想那么多了。”
王璟若微微皱眉,反问道:“即便内心麻木,但那些活生生的生命一个个消逝于我面前,到得夜深人静之时,又如何不念?”
当王璟若问出这句话时,旁边传来“哧”的一声冷笑。王璟若转头一看,正是赫连云,于是心中微怒,便问道:“不知前辈所笑为何?”
赫连云咬了一口手中的肉干,说道:“你既有这般仁心,又从的什么军?当初你从军之时莫非未曾想过有一日终将要站在尸山血海之中么?如今你身居高位,却在这里悲天悯人,岂不是惺惺作态么?若依老头子所见,你不过是兔死狐悲,怕自己终有一日也会落得同样下场罢了。”
赫连云的这几句话虽听得甚是刺耳,但却令王璟若不禁愣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