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走的,便从老夫尸身上踏过去!”铁枪轰然插地,惊起一群盘旋的食腐寒鸦,枪尖入石三分,溅起的火星在夜色中格外刺目。周威的声音如同闷雷滚过城门洞,“但别忘了——月前是谁在桑干河畔屠了涿州数千降民!”
这句话如同一柄重锤,将骚动的人群瞬间钉在原地。先是一声压抑的呜咽从人群中传来,接着便如瘟疫般蔓延开去,化作一片此起彼伏的抽泣。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突然将肩上的包袱狠狠摔在地上,粗布包裹散开,露出几件粗布衣裳和半袋杂粮。他转身向城墙走去时,粗粝的手掌抹过眼角。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最终,所有人都默默拾起散落的行李,拖着沉重的步伐返回城内。夜风中,只剩下周威拄枪而立的背影,铁甲上的血渍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宛如一座永不倒塌的丰碑。
晋阳宫中,烛火通明。李存义凝视着案几上那块染血的征袍,眉头紧锁如刀刻。那血迹已经发黑,却仍能闻到淡淡的腥气。许久,他才传令召集众臣议事。当文武百官鱼贯入殿,山呼万岁后,李存义挥手示意众人平身,命内侍将周威的血书传阅众臣。众臣看罢,殿中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李存义的手指轻轻叩击着龙案,沉闷的声响让殿内渐渐安静下来。“幽州情势,诸卿已见。”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契丹起兵五十万,肆虐河北。周威独守孤城,已是计无生路。如今城中弹尽粮绝,群情汹汹,日望援军。然若出兵救援,国中可调之兵无几,恐寡不敌众。况且梁军陈兵杨刘,一旦分兵,恐前功尽弃。诸卿可有良策?”
枢密副使郭崇韬率先出列,笏板上的玉饰在烛光下泛着冷光:“黄河防线事关全局。若抽兵北上,王彦章必趁虚强渡。李昭兵力本就不济,若失杨刘,则大势去矣。”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众臣,“陛下可还记得梁军柏乡之败?皆因分兵所致。契丹虽众,却不善经营。即便暂弃河北,日后取之亦易。臣请陛下传旨,命周威弃城而走。”
这番话道出了多数朝臣的心思。这些经历过与梁国多年鏖战的老臣们,深知如今攻守易势的来之不易,谁也不愿放弃到手的黄河北岸。一时间,殿中附议之声此起彼伏。
王璟若站在殿角,眉头紧锁。他低头沉思许久,终于出列奏道:“郭副使之言虽然有理,但臣却不敢苟同。”
李存义抬起头,疲惫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讲。”
“臣以为幽州必救,原因有三。”王璟若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其一,幽州乃河北门户。一旦有失,契丹铁骑可直驱河北。若耶律阿保与牛友贞勾连,我军将腹背受敌,连晋阳亦在胡骑威胁之下,国中百姓将再无宁日,实是遗祸无穷。”
他向前迈了一步,腰间的玉佩轻轻相撞:“其二,郭副使言契丹不善经营,此乃旧论。如今耶律阿保重用汉官,在塞北筑城数座,境内汉民众多。更有卢文进这等叛将相助,使其战力大增。周副使连攻新州十日未下,便是明证。若容其在河北站稳脚跟,必成心腹大患。”
殿中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王璟若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其三,周副使乃国之重臣,曾从先帝征讨四方,陛下登基之后,其又屡立大功。若弃之不顾,三军将士岂不心寒?”
说到这里,他环视殿中众臣,声音愈发坚定:“臣久居塞北,深知契丹底细。其虽号称五十万,依臣所见,至多不过十余万。且其不谙斥候之术,战无行阵之法。两军交锋,唯恃骑兵。一旦短兵相接,便不能久战。三鼓不胜,则自溃矣。臣愿率突骑五千北上破敌,月内必破贼军,届时回师,当不误杨刘战机。”
话音刚落,又有人出列奏道:“前番军报称,契丹大军羊马将尽,只得散兵射猎。可见其势不能久。待其野无所掠,食尽自还时,我军踵而击之,必可大胜。”
殿中再度响起议论声。李存义眉头紧锁,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高思敬:“高卿以为如何?”
高思敬轻咳一声,苍老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于私,臣与周威相交莫逆,属袍泽兄弟,当竭力相救。”他抬起布满皱纹的脸,“于公,周威乃社稷之臣,不容有失。今幽州朝夕不保,恐变生于中,何暇待虏之衰?臣以为璟若所言在理,当速战速决。”
这时,阎宝也出列道:“臣愿随王将军出兵。贼军虽众,却不擅地利。可选锐兵一万,控扼山险,设伏以待。贼骑轻入,必败于险地。”
李存义脸上神色变幻,最终重重一拍龙案:“王璟若!”声音震得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朕命你为河北招讨使,调各营突骑三万为先锋,即刻起兵北上破敌!”
王璟若单膝跪地,腰间环佩碰撞声清脆悦耳:“臣领旨!”
“阎宝!”李存义又看向另一处,“朕命你为招讨副使,即刻调集粮草十五万石,待李昭分兵后率步卒四万接应璟若。特许你沿途征集民夫,必要时可行非常手段!”最后几个字带着森然杀意。
阎宝肃然跪地:“臣领旨!”
散朝后,高思敬在殿外拦住王璟若和阎宝。老人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王璟若的肩甲,声音微微发颤:“此战不容有失。”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水光,“务必将周威救回。”
数日后,王璟若率三千广胜军铁骑出城。朝阳下,黑压压的骑兵阵列如同一条巨龙,缓缓向北游动。临行前,他仔细叮嘱高行义:“幽州危在旦夕,我带兵先行。你调齐大军后速来接应。”
高行义重重点头,甲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大人放心,末将三日内必率大军北上。还请一路小心。”
王璟若一挥手中墨玉破穹枪,三千铁骑顿时扬起漫天烟尘。城头上,李存义望着远去的军队,久久不动。直到亲卫再三提醒,他才起驾回宫,只在城垛上留下几处深色的汗渍。
却说王璟若一路疾行,不日便过易州。这日扎营后,谢明君和常春来到中军大帐,见王璟若正伏在地图上勾画。谢明君轻轻换掉案上已经凉透的茶水,柔声问道:“此次行军路线可已确定?”
王璟若的手指在地图一角重重一点:“从此处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