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二十年的春意,似乎格外眷顾洛阳。冰雪消融得彻彻底底,护城河水泛着粼粼波光,倒映出两岸新绿的垂柳,枝条柔软如少女的青丝,在微带寒意的春风中摇曳生姿。宫阙连绵的琉璃瓦,被春雨洗刷得澄净明亮,在日渐温暖的阳光下闪耀着炫目的金光。檐角悬挂的铜风铃,叮咚作响,清脆悦耳,仿佛在演奏一曲太平乐章。
然而,在这片看似复苏升平的景象之下,后唐王朝的肌体内部,却潜藏着难以言说的痼疾与汹涌的暗流。
皇帝李存义,自迁都洛阳之后,昔日的雄心壮志仿佛也随之消散在旧都晋阳的烟尘里。他愈发沉溺于刘玉娘精心编织的温柔陷阱与伶人们谄媚取悦的歌舞升平之中,对朝政日益懈怠,奏章多由宦官、伶人代批,甚至由刘玉娘决断。虽有灭梁、平蜀之大功,国库因蜀中财富的注入和中原腹地的稳固税收而一度充盈,兵甲因连年征战而堪称精锐,但朝纲的紊乱、忠良的被迫害与奸佞的当道,如同蛀虫般侵蚀着这个新兴王朝的根基。其崛起之势,虽因体量庞大、根基渐稳而显得不可阻挡,但这股力量却带着一种畸形的、内部不断腐化的野蛮姿态,向着四方尚未完全臣服的藩镇倾轧而去。
与洛阳的春意盎然相比,远在北方的定州城,春天却来得格外迟缓和艰难。凛冽的朔风依旧带着漠北的沙尘与寒意,顽固地盘踞在这座雄关重镇的上空。城墙由巨大的青灰色条石垒砌,高厚如山,历经百年风霜雨雪和战火洗礼,布满了斑驳的痕迹与暗褐色的苔藓。戍楼如林,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整座城市,依旧笼罩在一片边塞特有的、挥之不去的肃杀与苍凉氛围之中,仿佛冬日的严寒并未真正离去。
定州节度使府邸,位于定州城中心,占地广阔,建筑宏伟大气,但细节处不免流露出武人镇所的粗犷与简朴。此刻,府邸最深处的节度使书房内,气氛更是压抑得令人窒息。
定州节度使王隐,此刻正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之后。他如今也已经年近五旬,本该正值壮年之时,但原本魁梧挺拔的腰背却微微佝偻,不复一镇节度之风姿。此刻,他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眼神中充满了难以化开的阴郁、焦虑以及一种深沉的疲惫。案几上,摊开着一幅极为详尽的河北、河东以及塞外山川形势图,羊皮纸的边缘已被摩挲得有些起毛。但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地图上那些关隘险要与兵力标记上,而是有些空洞、失神地望向窗外那方小小的庭院。
庭院中,一株老梨树在料峭春寒中,艰难地绽放出几簇稀疏的白色小花,在灰蒙蒙的天空背景下,显得格外孤清脆弱。
王隐的心,就如同这株梨树,在内外交困的寒流中挣扎。他名义上依附于后唐,仍旧领着定州节度使这一夺自王直的头衔。但实际上,定州这片土地,赋税自敛,从不上缴中央;官吏自置,朝廷旨意在此几同空文;甲兵自拥,数万定州军只听他王隐一人号令。这里,就是他的独立王国,是他弑父夺位、苦心经营十几年来安身立命的根本。
然而,这独立的根基,如今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来自三个方向的巨大压力,摇摇欲坠。
西北方向,云州北与辽国相安无事,又是塞北中原交通要道,云州刺史杨兴业在接替了符审之后,这些年不断经营,将云、应之地经营的如铁板一块。近两年更是不断在边境制造摩擦,不断侵吞原本属于定州的牧场、盐池,劫掠商队,而朝中却并无责难。其吞并定州之心,已是路人皆知,且动作越来越大胆,步步紧逼。
东边,则是幽州所在的卢龙镇,如今的卢龙节度使正是与王璟若相交甚厚的高行义,他早知王璟若与王隐的恩怨,这些年配合着杨兴业不断与定州军摩擦。不时纵兵劫掠边境,虽然规模不大,却如同狼群撕咬,不断消耗着定州军的边防力量,使得边境州县民生凋敝,戍卒疲于奔命。
而最让王隐感到窒息和无力的,是来自南面的压力。那个庞然大物般的后唐中央朝廷,在接连吞并中原、覆灭梁国、平定蜀国之后,其兵锋之盛,国力之强,已远非他一个小小的义武军所能抗衡。虽然如今皇帝昏聩,朝政混乱,但正是这种混乱,使得中央对地方的控制欲望变得更加强烈和不可预测。下一个被开刀的对象,会不会就是他王隐?杨兴业和高行义的咄咄逼人,是否本身就代表着洛阳的某种默许,甚至是驱狼吞虎之计?
这些外部的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让他夜不能寐。但真正让他如坐针毡、心底发寒的,是洛阳城里的一个人——王璟若。
这个名字,是他十几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是深埋在他权力宝座之下、随时可能引爆的火山。当年,他在牛友珪的怂恿和牛清的圣旨的蛊惑之中,终是让他利令智昏,在那个元宵之夜,发动了那场血腥的兵变。他至今仍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夜晚,节度使府邸内外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垂死者的哀嚎声……还有义父王直,那个待他如亲生、给了他地位和信任的人,在被他亲手率兵围困时,那不敢置信、充满震惊、痛苦与失望的眼神!那眼神,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灵魂深处。以及……那个当时尚且年幼、被刘庆拼死护送逃出生天的义弟王璟若。还有当年在应州城外激战中王璟若于乱军之中投来的那一眼——那里面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有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刻骨铭心的仇恨!
他当初本以为,王璟若要么死于乱军之中,要么在颠沛流离中夭折。谁能想到,天道无常,王璟若不仅活了下来,更如同潜龙出渊,一步步成长为后唐最耀眼的新星,如今更是官至兵部尚书、正三品怀化大将军、检校太保,深得皇帝李存义的信重,手握军政大权,成为朝廷中举足轻重的柱石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