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卿远道而来,不畏艰辛,深明大义,主动归顺朝廷,使义武军重镇得以兵不血刃,重归王化,使百姓免遭战乱兵燹之苦,此乃安邦定国之功,泽被苍生之德。”李存义说着早已由翰林学士精心撰写好的、充满华丽辞藻的套话,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真情实感,更像是在完成一个必要的流程,“朕心甚慰。特加封你为检校太师、中书令,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望你入朝之后,能恪尽职守,摒除旧习,忠心王事,不负朕望,与诸位卿家同心协力,共保我大唐江山永固。”
“陛下隆恩,天高地厚!如日月之辉,照耀微臣!”王隐再次深深躬身,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泣音,“臣本定州边鄙武夫,粗鲁无文,蒙陛下不弃,授以显爵,赐以殊荣,享此位极人臣之尊,臣纵是肝脑涂地,九死一生,亦难报陛下恩德之万一!自此以后,臣之身心性命,皆属陛下,唯陛下之马首是瞻,陛下之剑锋所指,便是臣效死之地!绝无半点迟疑,绝无丝毫二心!”他这番话说得极其谦卑恭顺,将自己摆在极低的位置,用最恳切的言辞,试图最大限度地消除皇帝的戒心,尤其是……消除可能因王璟若而带来的潜在敌意与猜忌。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千锤百炼,既要表忠心,又不能显得过于谄媚而惹人轻视。
李存义似乎对他的态度和言辞颇为满意,被旒珠遮挡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轻轻“嗯”了一声,又例行公事地勉励了几句“同心同德”、“共襄盛治”之类的场面话,便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整个觐见过程,短暂而程式化,如同演练过无数次的话剧,充满了象征意义,却缺乏真正的情感交流。
王隐始终紧绷着神经,后背的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紧张而有些酸痛,直到跟着引路太监退出宣政殿那高大森严的门槛,被初夏已然有些灼热的阳光重新笼罩,他才暗暗长舒了一口气,发觉自己贴身的内衫,早已被涔涔冷汗浸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不适的冰凉。
然而,他深知,这官面上的觐见,或许只是暴风雨前虚伪的宁静。真正的考验,那些隐藏在华丽袍服之下的豺狼獠牙,才刚刚开始显露。
当夜,魏王府邸,却是另一番与皇宫庄严肃穆截然不同的景象。府门前车水马龙,灯火通明,身着华丽服饰的宾客络绎不绝。与皇宫的威压相比,这里张灯结彩,喧嚣鼎沸,丝竹管弦之音靡靡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浓郁醇厚的酒香与女眷们身上散发出的、各种名贵香料混合的甜腻脂粉香气。魏王李存礼,为了欢迎王隐入朝,更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势与拉拢之意,特意举办了这场极尽奢华的夜宴。
宴会之豪奢,足以令初见者咋舌。正殿内铺着来自波斯的、图案繁复、色彩鲜艳的华丽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四壁悬挂着前朝名家的真迹字画,随意一件都价值千金。多宝格里陈列着来自蜀中内库的珍奇古玩,珊瑚、翡翠、明珠、玛瑙、象牙雕刻……琳琅满目,熠熠生辉,仿佛将半个天下的珍宝都搜罗于此。一张张紫檀木嵌螺钿的案几上,陈列着御厨精心烹制的山珍海味,从熊掌驼峰到鲈鱼脍,从猩唇豹胎到时令蔬果,无所不包。美酒则是窖藏多年的西域葡萄酒,盛放在金银玉器之中,流光溢彩。
李存礼一身赤金色蟒纹锦袍,玉带束腰,意气风发地坐于主位之上,左右皆有姿容绝佳、衣着暴露的美姬相伴,替他斟酒布菜,巧笑倩兮。他麾下的心腹将领、以及一些嗅觉敏锐、早已趋附于他的官员纷纷在座作陪,推杯换盏,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而被奉为上宾的王隐,则被安排在李存礼左下首的第一个位置,显示出其“尊贵”的地位。
“王太师!哈哈哈哈!”李存礼举起一只镶满各色宝石、金光耀眼的酒杯,向着王隐示意,脸上带着热情洋溢、却又难掩骨子里透出的倨傲与志得意满的笑容,“欢迎!欢迎之至!来到洛阳,就是回到了自己家!到了本王这里,更是不必拘束那些虚礼!来,尽情畅饮,不醉不归!”
王隐连忙端起自己面前那只同样精美的白玉酒杯,站起身,躬身道:“魏王殿下厚爱,王某感激不尽,铭感五内!殿下身份尊贵,日理万机,却还为王某设此盛宴,如此盛情,王某实在受宠若惊,愧不敢当!”他将杯中那琥珀色的、香气醇厚的葡萄美酒一饮而尽,姿态放得极低,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的笑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场中气氛愈发酣热浓烈。一群身着轻纱、身姿曼妙的舞姬随着急促的鼓点翩跹起舞,水袖翻飞,媚眼如丝。李存礼看得兴致勃勃,不时大声叫好,随手将金豆子抛向场中,引得舞姬们争相趋奉。王隐也勉强笑着,附和着气氛,但眼神深处始终保留着一丝警惕。
待到一曲终了,李存礼似乎意犹未尽,但又像是觉得该谈正事了,他挥了挥手,舞姬和乐师们如潮水般悄无声息地退下,殿内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微声响和众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他斜睨着身旁的王隐,脸上那热情浮夸的笑容渐渐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恶意与戏谑。
“王太师啊,”李存礼用那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笃”的、带着某种压迫感的声响,“你这次能如此顺利、如此风风光光地入朝,得了太师、中书令这般显赫头衔,可是多亏了皇后娘娘和本王,在陛下面前为你多方周旋,竭力担保啊。”他顿了顿,目光如同鹰隼般锁定王隐,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要让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阴冷,“你可知道,这朝堂之上,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可是有人,对你很是不满,甚至可说是……恨之入骨,日夜盼着你不得好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