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义颓然坐回榻上,双手无力地掩面,发出一声痛苦而疲惫的呻吟,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刘玉娘看着皇帝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轻蔑与安心的光芒。她轻轻依偎过去,柔声道:“陛下,您是一国之君,当稳坐中军帐,调兵遣将便是。朝中能征善战之将颇多,何须您亲自劳顿?”
李存义沉默良久,才哑声问道:“那……依你之见,该派何人前往?”
刘玉娘眼波流转,心中早已有了盘算,但她并未直接说出,只是道:“此等军国大事,还需陛下明日朝会,与诸位大臣商议定夺。臣妾一介女流,岂敢妄言?只是……这人选,需得是对陛下绝对忠心,又能征善战之辈方可。”
次日朝会,宣政殿内的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巨大的蟠龙金柱沉默地支撑着穹顶,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不安与压抑。百官按品秩分列两侧,绯紫青绿,衣冠济济,却鸦雀无声,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丹陛之上那个明显憔悴了许多的皇帝身上。
李存义强打着精神,将邺都兵变之事宣告众臣。他的声音带着宿夜未眠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邺都兵变,形势危急,赵在礼负恩叛逆,罪不容诛!诸位爱卿,谁可为朕分忧,领兵平叛?”他带着最后一丝期待,目光扫过殿下的文武大臣,尤其是在那些曾经替他南征北战的武将脸上停留。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片令人难堪的、死寂般的沉默。
武将班列中,几位资历较老、有能力胜任的将领,如刘训、符习等人,或眼神闪烁,或低头看地,或眉头紧锁,仿佛脚下青砖的花纹突然变得无比吸引人。他们不是没有能力,而是心存巨大的顾虑。
如今朝廷局势微妙,皇帝猜忌心一日重过一日,刘玉娘和李存礼一手遮天,伶官集团把持朝政。出征在外,胜了,未必能得重赏,反而可能因功高震主引来杀身之祸,郭崇韬血淋淋的例子就在眼前;败了,那更是性命难保,甚至累及家族。而且,对手是那些被朝廷逼反的唐军,同是行伍出身,许多人甚至曾并肩作战,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谁又愿意去做这个“镇压自己人”、还可能背负骂名的恶人?这浑水,蹚不得!
文臣班列更是噤若寒蝉,这等军事,非他们所擅长,更不愿轻易表态,生怕引火烧身。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沉默如同不断堆积的乌云,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也让龙椅上的李存义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向冰冷的深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渴望,瞟向了武将班列中那个已经空了很久的位置——那是属于王璟若的。
若在往日,此等叛乱,王璟若必是第一个慨然请缨,以他鬼神莫测的军事才能和在军中的无上威望,平定邺都并非难事。他甚至能想到王璟若那沉稳而自信的声音:“臣愿往,必为陛下踏平邺都,擒拿叛酋!”可如今……那个位置空空如也,那个曾经为他擎天保驾的臂膀,已经被他自己亲手斩断。
一股复杂的、夹杂着悔恨、恼怒和更多不愿承认的失落的情绪,在他心中翻腾,但旋即被刘玉娘平日不断灌输的“猜忌”与“王璟若包藏祸心”的念头所覆盖。一个武功尽失、形同废人的家伙,想他作甚!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就在这片几乎要将人逼疯的死寂之中,景进出列了。他此刻已经恢复了平日那副看似恭谨的模样,只是眼角眉梢还残留着一丝惊魂未定。他躬身用那特有的尖细嗓音说道:“陛下,如今朝中善战者,如王……王尚书已卧病在床,不良于行;郭崇韬谋逆,已伏国法。其余如杨行业镇守北疆,防备辽国,责任重大;高行义坐镇幽州,亦不可轻动。臣……臣细细思量,举荐武宁军节度使元行钦,元将军骁勇善战,自降之后,便屡立战功,更对陛下忠心耿耿,天日可表!由他领军,必能当此重任,为陛下分忧,克日荡平丑类!”
“元行钦?”李存义皱了皱眉,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此人他是知道的,当年在刘守光麾下时便勇猛彪悍,作战时常常身先士卒,是一员冲阵的猛将。自归降之后,确实立过些功劳,而自己为了彰显仁德,便命其遥领忻州刺史、武宁军节度使,留在身边任用。但此人性情暴躁,缺乏耐心,谋略更是其短板,并非运筹帷幄、统领大军的统帅之才。派他去平定需要耐心和策略的城池攻防战?李存义心中充满了疑虑。
然而,他疲惫而失望的目光再次扫过殿下那些沉默的文武,尤其是那些躲避他视线的将领,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心头。环顾四周,偌大的后唐朝堂,难道真的无人可用了么?难道除了那个他不敢用、不愿用的人,就只剩下元行钦这等莽夫了么?
“陛下,”景进似乎看出了皇帝的犹豫,连忙补充道,“元将军或许稍欠谋略,但其忠勇无双,可保无虞。再者,可为其配备得力副将及参谋,以补其短。当务之急,是需尽快出兵,震慑叛军,以免其他州县效仿,酿成大祸啊!”
李存义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檀香和墨香,却让他感到无比憋闷的空气。良久,他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艰难地、带着浓浓不甘地吐出了两个字:“……也罢。”
他睁开眼,目光中只剩下疲惫和一丝认命般的无奈:“就依爱卿所奏。加元行钦为邺都行营招抚使,率……率禁军马步军一万,即日出发,讨平邺都叛乱!务必要快,要拿出朝廷的威风来!”
“臣,领旨!”一旁的元行钦应声出列,声如洪钟,震得殿内似乎都有回响。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傲然与跃跃欲试的兴奋神色,似乎并未将邺都乱军放在眼里,仿佛此行不是去进行艰苦的攻城战,而是去进行一场轻松的狩猎。“陛下放心!末将此去,定将赵在礼那叛贼的人头,给您带回来当酒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