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的春天,上海的法租界还浸在最后一丝慵懒的暖阳里。苏曼卿坐在霞飞路咖啡馆的靠窗位置,指尖缠着米白色的真丝围巾,看街对面的法国梧桐抽出新绿。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旗袍,领口绣着几枝银线兰草,是去年沈书言从北平寄来的料子,说北平的绣娘最懂兰草的风骨。
曼卿。
沈书言的声音总带着点书卷气的沙哑,像砂纸轻轻磨过宣纸。她抬头时,正看见他穿过玻璃门走进来,浅灰色的学生装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上那道去年在请愿游行里被警棍划出来的疤。他手里捏着本卷了角的《新青年》,油墨味混着街面上的槐花香气,一起落在她面前的白瓷咖啡杯里。
今天怎么敢穿这个来?苏曼卿伸手替他理了理歪掉的领结,指尖触到他颈后温热的皮肤,那里有颗小小的朱砂痣,像滴落在宣纸上的胭脂。去年深秋他躲在她家阁楼里养伤,她就是借着月光数过这颗痣,数到后来他忽然捉住她的手,说曼卿你知道吗,古人说颈后生痣是命犯桃花,可我这颗,分明是被你点上去的。
沈书言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隔着薄薄的衣料,跳得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明天要去南京请愿,怕以后没机会穿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浅浅的纹路,像水墨画里未干的笔锋,曼卿,等我们把日本人赶出去,我就带你去北平看香山红叶,好不好?
窗外的黄包车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溅起的水花打在玻璃上,像谁在上面洇开了一片淡墨。苏曼卿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他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在南京路的雪地里走了整夜。他说要让她做新时代的女性,不要像笼里的金丝雀,要像旷野里的风。可她母亲总说,沈书言这样的学生仔,今天喊着救国,明天可能就横尸街头,哪配得上苏家的小姐。
那天傍晚,沈书言送她到石库门的巷口。墙根下的腊梅开得正盛,他忽然低头吻她,带着咖啡的微苦和少年人特有的清冽气息。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撞在青砖墙上,又弹回来,震得耳朵嗡嗡作响。他说曼卿,我给你写的诗,你要藏好。她后来把那些写在练习本上的诗稿缝进了旗袍的衬里,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
民国二十六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沈书言去南京的前一夜,突然敲开她家的后窗。他浑身是泥,裤腿上还沾着血渍,说请愿队伍被打散了,他要去武汉投奔读书会的同志。这是我家传的玉佩,他把块温润的羊脂玉塞进她手里,玉上刻着只振翅的蝴蝶,等我回来,就用它聘你。
苏曼卿看着他消失在巷口的黑影,手里的玉佩还带着他的体温。那天夜里,她把自己关在房里,对着镜子把头发剪到了齐耳。母亲捶着门骂她疯了,她却对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笑,笑出了眼泪。她想,沈书言喜欢新时代的女性,她就要做给他看。
秋天的时候,上海也乱了。日本人的飞机像乌鸦似的盘旋在头顶,石库门里的人家天天有人搬走。苏曼卿的父亲要带全家去香港,她却偷偷留在了空荡荡的老宅里。她把沈书言的诗稿抄了又抄,贴满了整个房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清瘦的少年牢牢锁在屋里。
民国二十七年的春天,她在《申报》的角落里看到条消息:武汉某读书会遭日军突袭,十余名成员牺牲,其中有个叫沈书言的北平籍青年。那天她把自己关在阁楼里,一遍遍地摸那块蝴蝶玉佩,直到指腹被磨得发红。窗外的梧桐又绿了,可那个说要带她去看红叶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后来她成了医院的护士,穿着浆洗得发硬的白大褂,在断肢残臂中穿梭。有次抢救一个重伤的士兵,他临死前从怀里掏出本揉烂的诗集,说这是他牺牲的同志写的,托他务必交给上海的苏曼卿小姐。苏曼卿翻开诗集,看见扉页上那行熟悉的字迹:赠曼卿,愿你如蝶,破茧而生。
民国三十四年的秋天,日本人投降了。苏曼卿站在霞飞路的咖啡馆前,看着穿西装的行人来来往往,恍如隔世。她还穿着那件月白色的旗袍,只是领口的兰草已经磨得发白,衬里的诗稿早就被汗水浸透,字迹模糊得像场梦。
有个卖报的小孩跑过,报纸上印着庆祝胜利的大字。她忽然想起沈书言说过,等胜利了,他们要在北平的四合院里种满兰草,要让她的旗袍上永远有新的花样。可如今兰草依旧,只是那个为她绣兰草的人,永远停留在了民国二十六年的夏天。
那天傍晚,她走到黄浦江的码头。夕阳把江水染成了血色,远处的轮船鸣着汽笛,像谁在低低地哭。她从颈间解下那块蝴蝶玉佩,轻轻放进江里。玉佩落水的瞬间,她仿佛看见只白色的蝴蝶从水面振翅而起,越飞越高,最后消失在暮色里。
后来有人说,在上海的某个老宅里,住着个齐耳短发的老姑娘,总爱在梧桐树下坐着,手里捏着本泛黄的诗集,像在等什么人。风穿过巷口的时候,会卷起地上的落叶,像无数只破碎的蝴蝶,围着她缓缓飞舞。而那本诗集的最后一页,有行被泪水晕开的字迹:民国二十六年春,书言赠曼卿,愿岁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