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天麻麻亮。
贡院街上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康大运穿着整洁青衫,随着人流慢慢挪向朱漆大门。
郑文显、吴茂才紧跟在后,紧张得脸发白。
“康兄大才,必中会元!”
“有康兄在,我等心也定了!”
恭维话听着,康大运的心思却飘得老远。
直到昨天依然没人捎来消息——她……能赶来吗?
一丝凉凉失落涌上,康大运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错金玉算盘。
当初黑旗卫打砸抢蔡家小院、梁撞撞与人对打时,康大运情急之下将从小一直随身佩戴的错金玉算盘当暗器射了出去。
那算盘自然坏了,后来康健打扫小院时给捡了回来,上面的玉珠没剩下几个完整的,黄金算盘框也变形得厉害。
那东西是小时候祖母给戴上的,康大运怕祖母见了伤心,便收起来没有再佩戴。
可后来,梁撞撞竟让天工门的师傅给打了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在那晚书房相谈后塞给了他。
梁姑娘心里是有我的,不然怎把这事记了这么久——康大运捻了捻算盘珠。
祖母曾说过,父亲有个比这大些的错金玉算盘,工艺很讲究,曾说以后传给自己当念想。
可惜,父亲葬身海外,别说算盘,连尸骨都没能回来。
所以祖母给康大运做了个小些的算盘,让小小的算盘代替父亲陪着他。
可如今,康大运又捻了捻算盘珠——撞撞,只要平安就好,海上风高浪险,别急着赶路,有这个小算盘,就当是你陪着我了。
突然!
长街尽头,刚露鱼肚白的天边,爆出炸雷似的马蹄声。
两匹快马像黑色闪电,冲开人流,疯了一样冲来!
打头那匹马上,趴着一个靛蓝色身影,风尘仆仆,头发都有些散乱——是梁撞撞!
安舷紧跟在后面,一脸尘土。
“急报!让开!” 安舷扯着嗓子吼,人群吓得慌忙闪出一条道。
康大运猛地回头,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死死盯着那个劈开人潮、带着一路风沙冲过来的身影。
心脏像是被狠狠捏住,又猛地松开,一股滚烫的洪流瞬间冲上颅顶,湮没了所有思绪!
“撞撞!”
脱口而出的呼唤冲破了喉咙,康大运竟不顾周遭惊愕目光,奋力逆着人流向前奔去。
梁撞撞猛地勒住马,马儿嘶鸣着扬起前蹄。
她翻身跳下,脚下一个趔趄,不怎会骑马的人连日狂奔,疲惫刻在眼底,但那双眼睛在看到康大运的瞬间,亮得像黑夜里的寒星!
鞋子已经磨破洞,衣服沾满尘土,头发里都是沙子。
“艾玛,总算赶上了!”她喘着粗气,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却斩钉截铁。
梁撞撞眼睛飞快把康大运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见他衣衫齐整,微不可察地松口气。
随即从怀里掏出个扁扁油纸包,一把塞进他手里,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干净的,快换上!给你缝了口袋,里面有参片。”
油纸包里,是叠得整齐、带着皂角清香的新中衣,针脚细密,袖口里子缝了个小口袋,几片老参安安稳稳躺着。
梁撞撞说道:“安心去考,会的先答,不会的瞎编,别的不用多想,外头有我在!”
又不考数理化,想来不会交白卷就是了。
姑娘的脸蛋被风吹得红扑扑,应天府的冬天可比漳州冷多了。
康大运一把攥紧那还带着她体温的油纸包,看着她灰头土脸、眼窝深陷却依旧锐气逼人的样子,喉咙像被什么堵住,滚烫滚烫,最终只沉沉迸出一个字:“……好!”
他死死捏着油纸包,像是抓住了定海神针,再不看旁人,转身挺直腰杆,大步流星迈向贡院那扇厚重大门!
郑文显几个看得目瞪口呆。
远处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汉子脸色大变,扭头挤进人堆。
厚重的贡院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
康大运被引到号舍。
然而,领路的号军并未将他引入预定的“臭号”,反而神色仓惶地将其带到了一处通风尚可的角落席位。
领路号军的神色让康大运心中微诧,却无暇深究。
他根本不知在暗中曾发生了什么。
他或许想过谢砚舟也许有能力把手伸到京城来,毕竟谢砚舟的二伯就在京城任职,但绝对想不到,这只伸出来的手被浙江布政使徐大人无意中给打断了。
就在今早,谢砚舟托关系花重金买通的号军,昨夜刚拿到银子,今早就被巡场御史拎去“问话”了——
巡场御史是浙江布政使徐大人的同年好友,徐大人早就飞鸽传书请他关照爱徒!
受贿号军吓得腿软,哪敢再动手脚?胡乱把康大运塞到个角落了事。
康大运在狭小号舍里飞快换上那件带着皂角香和心上人手心暖意的中衣。
柔软的细棉布贴着肌肤,参片口袋抵着心口,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镇定感弥漫全身。
他端坐,心如古井。
…………
卯时正,考题挂出:《论市舶与海防相济疏》。
贡院里响起一片压抑抽气声——此题较之乡试的《论海禁之利与弊》更为锋芒毕露,直指国朝海疆治理的核心矛盾。
看来朝廷对是否禁海已有态度倾斜。
康大运眼底精光爆闪,提笔蘸墨,文思如泉涌,竟是无半分思索阻滞,那饱蘸浓墨的笔锋便稳稳落在素白草稿纸之上——
“尝闻:海疆之安,在守亦在通。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今东南之患,倭寇固为疥癣,然海道壅塞,生民失所,实乃溃痈之源!”
负责巡视东区的巡场御史李大人,正是浙江布政使徐大人的同年挚友。
受徐大人嘱托,他今日特意留心这位“靖海举人”。
此时踱步至康大运号舍附近,见其他考生尚在蹙眉苦思、或抓耳挠腮,唯独这康大运已落笔如飞。
李御史心中微讶,悄然驻足,隔着栅栏缝隙凝神细看。
越看越不由捻须点头,心中暗赞:“开篇如锤定音,将海防根本系于民生经济,直指海禁之弊在于断绝生路,逼民为盗,立意高远,根基夯实,好文章!”
康大运全神贯注,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正被人关注。
他写完开篇,笔锋随即如精准的手术刀,逐条详述——
于市舶之利他写道:“置市舶司于要害,严稽奸宄而通有无。则番邦珠玳、异香、珍药以入,纾我民需;
中土丝瓷、茶铁、漆器以出,阜我国库。
货殖流通,税课充盈,仓廪充实,此富国之本也!”
于海防之要他写道:“然利之所在,险亦丛生。无坚船利炮巡弋,则商路沦为盗窟;无精炼水师镇守,则海疆顿成危途!
故缮甲兵、修舟舰、练水师,非为耀武,实乃护商旅、保安民之干城!”
于相济之策,康大运提出四个破局之法——
一、兵民一体:“择滨海良家子,通舟楫、晓风涛者,隶于卫所水寨。农渔时为民,汛期为兵,商船护航亦可征调。厚其廪饩,精其战技。则兵源不绝,而民不废业。”
这是借鉴梁撞撞在小琉球的管理办法。
二、以商养武:“市舶所入,当厘定章程,分润水师,专款专用,打造坚船,厚恤士卒。商路通,则粮饷足;武备修,则商路安。两者相倚,如鸟之双翼。”
此为建议朝廷施行的具体财政保障机制。
三、扼守咽喉:“非汛则巡弋近海,护渔盐,靖小盗;逢汛则重兵扼守东西二洋锁钥,如琼州、澎湖、琉球诸岛,屯扎水寨,联保联防。使巨寇望而却步,商旅得以安澜。”
事实上,这些举措在前朝就施行过,只是不够完善。
大昭朝廷也曾延续过一段时期,后面因种种原因执行得并不好,很多地方更是荒废了。比如澎湖屿。
四、器利工精:“工部军器局,当专攻火器,尤重舰炮。
然火器之威,首赖药纯(硝石硫磺提纯)、次仗铁坚(铁锭精炼)、三在铸造之精。
可许沿海官办铁坊承造部分非核心军械,或由市舶利银择优采买民间精铁、精工,以质论价。”
随着康大运笔走龙蛇,李御史眼中精光越发炽热:“此非纸上谈兵,分明是深谙海事、洞察利弊后提出的治本之策!
其‘兵民一体’竟暗合卫所屯兵精髓,而‘许沿海官办铁坊承造非核心军械’之议,更是大胆又富于操作性!
徐兄果然慧眼识珠!”
李御史看得入神,心中已将此人视为此次会试中不可多得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