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弃悄悄掀起车帘一角,向外望去。
熟悉的街景,熙攘的人群,叫卖的小贩,奔跑的孩童……这些他曾经习以为常、甚至觉得痛苦的景象
(嘈杂的声音,拥挤的触碰),此刻落在眼中,竟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鲜活。
尤其是那凛冽的寒风,透过缝隙钻进来,刮在脸上,带来清晰的、冰冷的刺痛感。
这正向的“不适”,让他精神微微一振,连月来被“舒适”浸泡得近乎麻木的感官,似乎都清醒了几分。
他贪婪地呼吸着车外带着尘土和寒意的空气,仿佛久旱的旅人遇到了甘泉。
厉霆依旧闭着眼,似乎对他的小动作毫无察觉。
马车最终在北城一处略显破败的街巷口停下。
厉霆睁开眼,率先下了车。
阿弃紧跟其后,脚踩在坚实而冰冷的地面上,竟有种虚幻的不真实感。
厉霆没有带侍卫,只身一人,领着阿弃走进巷子深处。
最终,他们在一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宅院前停下。
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已经斑驳,但依稀能辨认出“善堂”二字。
这里是……收养孤寡的地方?
阿弃心中掠过一丝疑惑。
厉霆带他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厉霆推门而入。
院子里,有十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子,正围着一个跛脚的老者,听他讲述着什么。
见到厉霆进来,那老者连忙起身,恭敬地行礼,孩子们也怯生生地跟着站起来,眼中带着敬畏和好奇。
“将军。”老者声音沙哑。
厉霆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些孩子,最后落在一个蜷缩在角落、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的小女孩身上。
那孩子约莫五六岁年纪,头发枯黄,脸颊凹陷,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裸露在外的小腿上,
有着大片狰狞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烫伤疤痕,红肿不堪,甚至有些地方还在渗着脓水。
阿弃的目光也被那伤口吸引了过去。
那创伤看起来极其可怖,光是看着,似乎就能想象到那该是何等钻心的疼痛。
然而,下一刻,那跛脚老者却叹了口气,对厉霆道:“将军,这丫头……还是不肯上药。
一碰她就挣扎得厉害,这伤反反复复,总不见好。”
不肯上药?
阿弃愣住了。
那么严重的伤,不上药,该有多痛?
仿佛是为了印证老者的话,旁边一个嬷嬷端着药膏和干净的布帛走过去,试图给那小女孩上药。
女孩立刻如同受惊的小兽,猛地蜷缩起来,发出恐惧的呜咽,拼命躲闪,不让嬷嬷触碰她的伤腿。
那并非是忍耐疼痛的坚强,而是……一种纯粹的、对治疗本身的恐惧和抗拒。
阿弃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
他看着那女孩因恐惧而扭曲的小脸,看着她腿上那狰狞的伤口,一个荒谬而熟悉的念头,如同冰锥般刺入他的脑海——
难道这个女孩……也和他一样?
厉霆的声音在一旁淡淡响起,如同解释,又如同宣判:“她感觉不到伤口的痛。
触碰和药膏带来的,于她而言,是更难以忍受的折磨。”
轰隆一声。
阿弃只觉得耳边一阵嗡鸣,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女孩,盯着她腿上那可怖的伤,盯着她眼中对“治疗”那纯粹的恐惧。
原来……他不是唯一的怪物。
这世上,还有和他一样,感知被颠倒,活在常人无法理解的痛苦与欢愉中的……同类。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恸和某种奇异的共鸣,瞬间淹没了他。
他几乎能感同身受到那女孩的绝望——当所有人都认为是对你好的治疗,于你而言,却是最深重的刑罚。
厉霆带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他看这个?
他转过头,看向厉霆。
厉霆也正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你可以选择走过去,”厉霆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阿弃耳中,“帮她上药。”
阿弃浑身一颤。
帮她上药?
意味着他要亲手将那种“难以忍受的折磨”,施加在另一个和他有着同样秘密的、无助的孩子身上?
“或者,”厉霆继续道,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你可以告诉本将军,你不想。”
阿弃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他不想?
他当然不想!
那无异于一种残忍的酷刑!
可是……
他看着那女孩痛苦蜷缩的模样,看着她腿上那因为得不到妥善处理而日益恶化的伤口。
如果一直不上药,她会怎么样?
感染,发烧,甚至……死。
他经历过那种无人理解、只能在黑暗中独自咀嚼扭曲感知的孤独。
他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可能与他同病相怜的存在,因为这份“特殊”而走向毁灭吗?
厉霆不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一个早已预料到的答案。
周围的孩子们和那老者也都安静下来,目光在厉霆和阿弃之间逡巡。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阿弃死死地攥着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那点自残带来的痛楚,此刻却无法给他任何指引。
一边是良知与共情,一边是自身那无法磨灭的、对施加“痛苦”(于对方而言)的本能抗拒。
这是他从未面临过的抉择。
比让他自己承受痛苦,更加艰难。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仿佛灌了铅的腿,朝着那个蜷缩在角落的小女孩,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每靠近一步,他都能更清晰地看到女孩眼中的恐惧,看到她腿上伤口的狰狞。
他的胃部因为强烈的心理不适而阵阵抽搐,那感觉与反向的“愉悦”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恶心难受的体验。
他在女孩面前蹲了下来。
女孩惊恐地看着他,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阿弃伸出手,却没有立刻去碰她的伤口。
他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女孩的眼睛,试图传递一些安抚的情绪,尽管他自己也恐惧得厉害。
他拿起旁边盘子里的、沾满了褐色药膏的布帛。
那药膏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女孩发出一声尖锐的呜咽,猛地向后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