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规则,谋略....这些东西如同墨汁,一点点渗透进他原本空白一片的脑海,留下真实的、无法抹去的痕迹。
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眼神却不再空洞,偶尔在凝视棋盘或书写时,会流露出一种专注的、近乎锐利的光芒。
这一日,他正在临摹一首简单的边塞诗。
诗句苍凉,带着金戈铁马之气。
当他写到“黄沙百战穿金甲”时,笔尖微微一顿。
黄沙,百战,金甲……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不久前的守城之战,想起了望楼下那片尸山血海,想起了厉霆染血的玄甲和冰冷的目光。
这些真实的记忆,与诗句的意境重合,在他心中激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共鸣。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些文字所承载的,不仅仅是符号,更是真实的情感与经历。
他抬起头,看向主案后的厉霆。
厉霆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也抬起头,与他对视。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
一个依旧冰冷深邃,带着掌控一切的平静。
一个却不再全然茫然,多了几分被知识浸润后的、沉默的复杂。
书房里寂静无声,只有墨香淡淡萦绕。
阿弃低下头,继续书写。
笔下的字迹,似乎比之前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力量。
墨痕染纸,亦染心。
他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塑造成什么模样。
他只知道,那条被厉霆划定的、看似清晰的道路,正在将他带往一个更加未知的、或许更加危险的方向。
……
日子在笔墨与棋枰间流淌,如同北疆夏季短暂而燥热的溪流。
阿弃依旧沉默,但那种沉默不再是死水一潭,而是像深潭,表面平静,内里却开始有了不易察觉的流动。
他识得的字越来越多,偶尔能自行翻阅一些书案上不那么紧要的杂书。
厉霆的藏书庞杂,除了兵法典籍,竟也有些山川志异、医卜星相之类的杂学。
阿弃囫囵吞枣地读着,那些文字构筑的世界,与他过往十几年的卑贱和扭曲截然不同,在他眼前展开了一片广阔而真实的天地。
他像一块干涸太久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尽管很多内容他并不能完全理解。
弈棋也是如此。
他依旧输多赢少,但与厉霆对弈的回合数在缓慢增加。
他开始学会思考,不再仅仅凭直觉落子,而是会尝试推算几步之后的局面。
厉霆偶尔会在他陷入长考时,端起手边的茶杯,目光落在窗外,给他留出思考的时间。
那短暂的静默,不再让阿弃感到窒息般的压力,反而成了一种真实的、被允许存在的空间。
他渐渐熟悉了厉霆的一些习惯。
批阅军报时微蹙的眉头,思考棋局时无意识敲击桌面的手指,甚至是他身上那冷冽信香在不同心境下些微的变化——
专注时更显沉凝,不悦时则带上一丝锐利的锋芒。
这种熟悉感,像悄无声息的藤蔓,在不经意间缠绕上他的心壁。
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日的书房时光。
期待那带着墨香的宣纸,期待那黑白交错的棋局,甚至……期待看到那个玄衣墨发、总是冷着脸的男人。
这个发现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心底炸开,让他措手不及,甚至感到一阵恐慌。
怎么会?
他怎么会对厉霆产生……这种近乎依赖,甚至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眷恋?
是斯德哥尔摩吗?
是因为厉霆是那个将他从彻底的毁灭(无论是身体的病症还是战乱的血腥)中拉出来的人?
还是因为,在这个冰冷而强大的男人身边,他这具刚刚获得“正常”感知的身体,找到了一种扭曲的……安全感?
他分不清。
他只知道,当厉霆因军务繁忙,一整日未曾踏入书房时,他会感到一种真实的、空落落的焦躁。
当厉霆在棋局中落下一记让他眼前一亮的妙手时,他心中会涌起一丝真实的、近乎钦佩的情绪。
当厉霆将那件带着体温的大氅披在他肩上时,那瞬间的温暖,不仅仅是驱散了身体的寒冷,更像是一点微弱的火星,落入了早已冰封的心湖。
不,不该是这样的。
他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用那真实的刺痛提醒自己。
厉霆是掌控者,是规则的制定者,是那个将他视为工具的人。
他们之间,只有冷酷的利用与被利用,不该有任何多余的情感。
可他控制不住。
就像他控制不住这具刚刚恢复正常的身体,会对温暖产生渴望,对寒冷产生畏惧一样。
某些情感,一旦萌芽,便如同野草,顽强地生长,不受理智的约束。
这一日,厉霆与一位来自京城的监军使臣在书房议事。
那使臣似乎对厉霆颇为忌惮,言语间带着试探与恭维,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阿弃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小书案后,临摹着字帖,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那边的对话。
他听到那使臣暗示朝廷对北疆军费开支的“关切”,听到他旁敲侧击地询问军中将领的派系,甚至隐约提到了朝中某些对厉霆“功高震主”的非议。
厉霆的回答始终滴水不漏,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但阿弃能感觉到,书房内的气压比平日更低,厉霆周身那冷冽的信香,也带上了一层真实的、内敛的锋芒。
当那使臣终于告辞离去后,书房内陷入了沉寂。
厉霆没有立刻回到书案后,而是站在窗边,负手而立,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久久不语。
阿弃放下笔,看着他的背影。
那背影挺拔如松,却仿佛承载着无形的重压。
他忽然想起不久前读到的一句诗:“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眼前的厉霆,不像那败退的玉龙,却像独自支撑着即将崩塌的天穹的孤峰。
一种陌生的、真实的揪心感,攫住了阿弃的心脏。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冲动,想要走过去,想要……安慰他?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可笑和恐惧。他算什么?
一个连自身命运都无法掌控的玩物,有什么资格去安慰这座冰冷强大的孤峰?
他死死地低下头,攥紧了手中的笔,指节泛白。
就在这时,厉霆忽然转过身。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阿弃身上。
阿弃心中一慌,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的视线。
“看出什么了?”厉霆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阿弃怔住了。
他没想到厉霆会问他这个。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关于那使臣的试探,关于朝中的非议,关于他感受到的那份沉重……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有什么立场说这些?
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
厉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伪装,看到了他心底那一瞬间的波澜。
但他没有戳破,只是淡淡道:“继续练字吧。”
他走回书案后,重新拿起一份军报,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沉寂从未发生。
阿弃却再也无法静心。
笔下的字迹变得凌乱不堪。
他心中的惊雷余波未平。
那份悄然滋生的、不该有的情愫,如同在悬崖边缘生长的脆弱花朵,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却依旧不受控制地,向着那唯一的光源,艰难地伸展出枝叶。
他害怕了。
不是害怕厉霆,而是害怕……他自己。
害怕这颗逐渐复苏的、属于“正常人”的心,会将他拖入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