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专注的神情让他整个人仿佛一尊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神只,疏离,强大,令人无法触及。
阿弃看着,心中那株幼苗,又在悄然生长。
他知道这是饮鸩止渴。
他知道前方或许是万丈深渊。
可他控制不住。
就像久困黑暗的人,哪怕看到的只是一缕微光,也会拼尽全力地靠近,哪怕那光,来自地狱的入口。
他重新拿起笔,蘸饱了墨,在宣纸上缓缓写下刚刚学会的一句诗:
“虽九死其犹未悔。”
笔迹依旧稚拙,却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真实的决绝。
写完,他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
墨迹未干,沾染了他的掌心,一片狼藉。
如同他此刻,混乱而无望的心。
……
那张写着“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宣纸,最终被阿弃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蜷缩、焦黑,化作一小撮灰烬,如同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
自那以后,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小心。
他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只在无人窥见的角落,任由那株毒苗疯狂汲取着他生命的热量,悄然生长。
他与厉霆的相处,表面上一切如常。
识字,弈棋,偶尔被问及对某些书卷或军务的粗浅看法。
厉霆似乎并未察觉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依旧以那种冷静的、打磨工具般的态度对待他。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阿弃的棋力进步神速,偶尔甚至能逼得厉霆需要认真思考才能应对。
他的字也渐渐有了风骨,不再是单纯的模仿,笔锋间隐约透出一股压抑的锐气。
他开始能就一些边塞诗文、地理志异,提出自己独到的、虽然稚嫩却颇有见地的看法。
厉霆看向他的目光里,那审视的意味渐渐淡去,偶尔会掠过一丝极难捕捉的、类似于……欣赏?
或者说,是看到一件亲手雕琢的器物日渐成型的满意。
这种“满意”,像蜜糖,又像毒药,喂养着阿弃心中那份绝望的爱恋。
他贪婪地汲取着厉霆每一个看似平常的举动背后,可能蕴含的细微关注。
厉霆顺手替他扶正将倒的笔架,厉霆在他对弈走出一步好棋时几不可察的颔首,厉霆在他染了风寒时,命人送来的、比平日更精细些的汤药……
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被他反复咀嚼,放大,成为支撑他在无望深渊中继续前行的、虚幻的支柱。
他明知是饮鸩止渴,却甘之如饴。
北疆的秋天来得迅猛而凛冽。
草木凋零,风声鹤唳。
边境的摩擦日渐频繁,鞑靺似乎不甘心上次的失败,正在酝酿着更大规模的进攻。
将军府的气氛再次紧绷起来。
厉霆几乎常住在了军营,回府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回来,也多是匆匆处理完紧要事务便再次离开。
即使人在书房,也常常是地图与军报铺满桌案,与将领的议事声低沉而急促。
阿弃被彻底闲置在了书房一角。
他依旧每日前来,看书,练字,自己与自己对弈。
只是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被军务缠身、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的凝重与疲惫的男人。
他想为他分担些什么,哪怕只是递上一杯热茶,或是替他整理一下散乱的卷宗。
可他找不到任何理由,也没有那个资格。
他只能像个局外人,安静地看着,感受着那份真实的、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无力感。
这一夜,厉霆又是彻夜未眠。
天将破晓时,他终于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份紧急军情,靠在椅背上,抬手用力按揉着眉心。
烛火跳跃,映照着他眼底的血丝和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
阿弃放下手中早已看不进去的书,默默起身,走到茶炉边,重新煮了一壶滚烫的浓茶。
他小心地斟了一杯,走到主案前,轻轻放下。
厉霆没有睁眼,只是嗅到茶香,低哑地道了声:“放着吧。”
阿弃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那里,看着厉霆疲惫的容颜,心中那压抑了太久的情感,如同即将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澎湃。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要伸出手,去抚平他紧蹙的眉头。
就在这时,厉霆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布满了血丝,却依旧锐利,直直地看向阿弃。
那目光太过直接,仿佛瞬间穿透了阿弃所有的伪装,看到了他心底那片汹涌的、不该存在的海。
阿弃的心脏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慌乱地垂下眼睫,不敢与他对视。
书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良久,厉霆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下去吧。”
没有斥责,没有疑问,只有这三个字,冰冷地划清了界限。
阿弃如蒙大赦,又如同被宣判了死刑。
他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书房。
回到偏室,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知道了。
厉霆一定知道了。
知道了他那些肮脏的、僭越的心思。
那么,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是更残酷的惩罚?
还是彻底的厌弃与放逐?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然而,在极致的恐惧之下,竟还有一丝扭曲的、真实的解脱感。
终于……不用再伪装了。
接下来的几日,厉霆没有再回府。
阿弃被困在偏室里,如同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每一刻都变得无比漫长而煎熬。
他设想了无数种可能的下场,却唯独没有想到,最终等来的,会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
鞑靺主力倾巢而出,绕过坚固的边城,奇袭兵力相对薄弱的侧翼防线!
烽火连夜,告急的军报如同雪片般飞入将军府。
府内瞬间陷入了混乱与紧张。
亲卫、传令兵奔走不息,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至的恐慌。
阿弃被勒令待在偏室,不得外出。
他听着外面的喧嚣,心中那片绝望的深海,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他知道,厉霆一定会亲自前往最危险的地方。
那个男人,就像北疆的定海神针,哪里最危险,他就会出现在哪里。
而他呢?
他这条命,是厉霆捡回来的。
他这“正常”的感知,是厉霆强行赋予的。
他这不该有的、绝望的爱恋,也是因厉霆而生。
或许,是时候该还给他了。
在一个混乱的、无人注意的黄昏,阿弃换上了一身不知从何处找来的、不合身的士兵皮甲,混在了一队奉命驰援侧翼的骑兵之中。
他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此去无异于送死。
但他不在乎。
他只想在最后,离他近一点。
哪怕只是,死在他看不到的战场上。
如同飞蛾,终于义无反顾地,扑向了那团注定会将它焚毁的……孤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