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调工部的命令来得突然,沈清言的行动更是雷厉风行。他没有在工部衙署多做停留,去面对那些或好奇、或质疑、或隐含敌意的目光,甚至连工部尚书循例的召见都婉言推后,只匆匆调阅了关于那段问题堤坝最基础的修筑档案,便带着两名临时拨给他差遣的工部小吏以及一队护卫,马不停蹄地离开了京城,直奔黄河险情发生地。
越靠近河堤,空气中的水汽便愈发浓重,隐约可闻沉闷的水流咆哮声,如同巨兽在远方低吼。官道两旁,已可见零星撤离的百姓,拖家带口,面带忧惧,更添了几分山雨欲来的压抑。
抵达堤坝所在区域时,已是次日午后。天空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压垮下来。
眼前的景象,让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的沈清言,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心头骤然收紧。
这就是去岁方才耗费国库巨资,号称“固若金汤”的新修堤坝?
只见长达数里的堤坝之上,人头攒动,一片混乱不堪的抢险景象。无数民夫穿着褴褛的衣衫,如同蝼蚁般在堤坡上忙碌着,他们肩扛手抬,将一袋袋泥土、碎石运往堤体。吆喝声、催促声、泥土落水声混杂在一起,透着一种绝望的匆忙。
而更触目惊心的,是堤坝本身!
原本应该平整坚实的堤坡和堤顶,此刻如同生了恶疮。多处堤脚和坡面,有明显的、不断扩大的湿润痕迹,浑浊的水流正从堤体的缝隙中不断渗出,汇成一道道细小却致命的溪流,重新回归黄河。这便是“渗漏”,堤坝内部已然被渗透的明证!
更有甚者,在几处渗漏尤为严重的地段,堤坡表面的土层和护砌石块已经发生了小范围的滑塌,露出了下面更为不堪的内部结构,形成了令人胆战心惊的“滑坡”。泥沙混合着水流不断滑入河中,仿佛堤坝正在被无形的大口一点点啃噬。
一些关键的堤段,管涌现象已经出现。河水的巨大压力,在堤坝薄弱处冲开出孔道,浑浊的河水如同喷泉般从堤脚附近的地面翻涌而出,带着泥沙,形成一个不断扩大的漩涡险坑。民夫们正拼命地向坑中投掷沙袋和石块,但那涌出的水流力量极大,往往刚投下去的材料瞬间就被冲走或吞噬,效果微乎其微,徒劳而悲壮。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汗水的酸臭,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几名工部派驻此地的官员,正声嘶力竭地指挥着,脸上写满了疲惫与绝望。堤坝,这座本应守护生灵的屏障,此刻却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随时可能挣脱束缚,带来灭顶之灾。
沈清言深吸了一口带着泥腥味的冷湿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的震撼与不适。他没有去打扰那些正在拼命抢险的官员,而是示意随从不要声张,自己则沿着堤坝,开始仔细地勘察起来。
他的目光,越过了那些慌乱的人群,越过了表面的险情,如同最精细的探针,投向了堤坝的本身——它的结构,它的材料。
他蹲下身,不顾官袍沾染泥泞,伸手触摸着那些从滑坡处裸露出来的石块。入手的感觉,让他眉头瞬间紧锁。这些用于构筑堤坝骨架的石料,质地竟然异常松散,表面粗糙多孔,用手指用力一捻,甚至有细碎的颗粒脱落。
【这石料……】沈清言心中猛地一沉。他虽然不是水利专家,但基本的材料常识告诉他,用于水工建筑的石料,首要便是质地坚硬、密实,具备极强的抗压和抗冲刷能力。可眼前这些石头,分明是采自山体表层、风化严重的劣质石料,或是来自不堪大用的劣质矿脉!这样的石头,如何能抵挡黄河奔腾咆哮的冲击?
他又走到一处正在用新运来的“三合土”(石灰、黏土、沙子的混合物)进行填补的渗漏点旁。抓起一把尚未使用的“粘合剂”,在指间揉搓细看。颜色灰暗不均,颗粒感粗糙,甚至能看到未完全烧透的石灰块和过多的杂质。
【粘合剂配比也不对!】沈清言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合格的三合土,配比需极其精准,搅拌均匀,才能达到最佳的胶结和防水效果。可眼前这所谓的“粘合剂”,石灰含量明显不足,黏土过多导致遇水易软,沙子颗粒级配不合理,根本无法形成坚固的整体。这哪里是修筑百年大计的堤坝?简直是孩童垒沙堡用的烂泥!
偷工减料!而且是到了令人发指、丧心病狂的地步!
从最核心的骨架石料,到填充粘合的“血肉”,无一不是以次充好,滥竽充数!这样的堤坝,莫说是抵御即将到来的汛期洪水,便是平日河水的浸润和冲刷,也迟早会千疮百孔,酿成大祸!
一股冰冷的怒火,从沈清言的心底窜起,瞬间烧遍全身,甚至比在“快活林”面对那些亡命之徒时,更加炽烈,更加沉痛。那些歹徒谋害的是数十人、数百人,而这里,隐藏在这劣质堤坝背后的贪婪与罪恶,谋害的将是成千上万无辜的百姓身家性命!其心可诛!
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如刀,扫视着这绵长而脆弱的堤坝,扫视着那些在绝望中挣扎抢险的民夫。之前对萧绝调令的些许不解和自身专业的忐忑,此刻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清晰的使命感和滔天的愤怒。
查案,他擅长。而眼前,这就是一桩弥天大案!一桩用无数人性命作为赌注,用国之根基作为儿戏的惊天大案!
他的专业,或许不懂如何设计堤坝,如何计算水压,但他懂得材料!懂得何为坚固,何为劣质!这就够了!这条堤坝,就是最大的犯罪现场,而这些劣质的石料和粘合剂,就是最确凿的物证!
“走,”沈清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极力压抑的怒火所致,他对着身后两名早已看傻了的工部小吏沉声道,“去找此地负责工程档案和物料采购的官员。本官,要立刻查阅所有工料采购、验收的原始记录!”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有如此大的胆子,敢在这关乎国计民生的堤坝上,动手脚,喝血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