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夜幕悄然降临,将白日里金銮殿上的刀光剑影、暗流涌动都掩盖在了璀璨的灯火与寻常的市井喧嚣之下。萧绝的亲王王府,并未张灯结彩大肆庆祝,反而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幽静与戒备。府内深处,一间临水而建的花厅却亮着温暖的烛光,驱散了秋夜的微寒。
这里没有丝竹管弦,没有宾客如云,只有一桌精致的席面,和相对而坐的两人。
这是萧绝为沈清言设的私宴,仅他二人。
桌上摆着的并非一味追求奢华的龙肝凤髓,多是些时令鲜蔬、清淡河鲜,佐以一壶窖藏多年的御赐佳酿“玉冰烧”。酒液呈琥珀色,倒入白玉杯中,在烛光下漾出温润的光泽。这更像是一场老友之间的小酌,旨在舒缓紧绷已久的神经,洗去一身的风尘与冤屈。
沈清言已然沐浴更衣,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月白色常服,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虽面容仍带着几分清减后的棱角,但那股子落拓不羁的风采已然回归,眼眸在灯下显得格外清亮。他坐在那里,姿态闲适,仿佛前几日的软禁与风波只是一场已然醒来的噩梦。
萧绝举杯,目光落在沈清言脸上,冰蓝色的眼眸中情绪复杂,最终化为一种纯粹的、无需言说的庆幸与欣慰:“这一杯,庆你沉冤得雪,重获自由。”
沈清言微微一笑,端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玉杯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也庆王爷此番雷霆出手,斩断了那老狐狸一条作恶的爪子。”
两人相视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清冽中带着醇厚的酒液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也仿佛将连日来的压抑与惊险都冲刷去了几分。
几杯酒下肚,花厅内的气氛愈发松弛下来。窗棂微开,带着水汽和草木清气的晚风徐徐送入,吹得烛火轻轻摇曳,在两人身上投下温暖而跳动的光影。他们不再多谈朝堂上的波谲云诡,也不再深究秦灼后续可能的手段,只是随意地聊着些旧事,或是点评几句无关紧要的闲书杂谈。
经历的这番生死风波,如同烈火淬炼真金,将两人之间原本或许还存在的那一层属于“亲王”与“侍读”的、若有若无的隔阂,彻底烧融殆尽。此刻对坐的,只是可以托付生死、共享秘密的知己,是真正意义上的“自己人”。
酒至半酣,微醺的暖意浮上脸颊。萧绝看着烛光下沈清言比往日显得柔和了几分的侧脸轮廓,看着他握着酒杯的、指节分明的手,白日里在府门前强压下的那阵心疼,此刻在酒精与这静谧氛围的催化下,再次翻涌上来,更加清晰,更加难以抑制。
他放下酒杯,忽然伸出手,越过桌面,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了沈清言放在桌沿的那只手。
沈清言微微一怔,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抽回。他能感受到萧绝掌心传来的、不同于夜风的温热,以及那微微粗糙的、属于习武之人的薄茧。
萧绝的手指收拢,将那只微凉的手完全包裹住,仿佛要确认他的真实存在,确认他真的已经脱离了那无形的牢笼。他抬起眼,冰蓝色的眼眸在烛光下深邃如海,映照着跳动的火焰,也清晰地映照着沈清言的身影。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酒后的微哑,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几乎不加掩饰的温柔:
“清言,”他唤着他的字,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此次……让你受委屈了。”
这句话,包含了太多。有对他身陷囹圄的歉疚,有对他独自面对恐惧的怜惜,更有一种无法在旁人面前表露的、深藏于心的痛楚。他恨自己未能护他周全,让他平白遭受这等污蔑与囚禁之苦。
沈清言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坚定温度和那话语中沉甸甸的情感,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不受控制地涌遍四肢百骸。他看着萧绝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心疼与歉然,看着他因紧抿而显得有些冷硬的唇线在此刻柔和下来的弧度。
他忽然觉得,那些被软禁时的孤寂、面对未知时的寒意、甚至是一闪而过的绝望……在这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他摇了摇头,唇角扬起一个清浅而真实的弧度,那双总是闪烁着算计或调侃光芒的眼眸,此刻澄澈如洗,明亮得如同浸在泉水中的星辰,里面盛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一种近乎安宁的满足。
他反手回握住萧绝的手,指尖微微用力,传递着自己的力量与温度。
“有王爷在,”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笃定,“不委屈。”
简简单单六个字,胜过千言万语的剖白与感激。它意味着绝对的信任,意味着他将自己的安危与荣辱全然系于对方身上,并且坚信对方绝不会让自己失望。这种信任,是在血与火的考验中淬炼而成,比金石更加坚固。
萧绝的心,因他这句话而剧烈地跳动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冲荡着胸腔。他握着沈清言的手不自觉地又紧了几分,仿佛要将这份信任与温暖牢牢镌刻在骨血里。
花厅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烛火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响。两人就这般静静对望着,手握着手,无需再多言语。烛光在他们交织的视线与相握的手上流淌,氤氲开一片朦胧而温暖的光晕,情意在其中无声地脉脉流动,比那杯中的玉冰烧更加醉人。
这一刻,什么朝堂争斗,什么秦灼阴谋,什么帝国风云,似乎都被隔绝在了这方小小的、温暖的天地之外。这里只有历经劫波后的安宁,只有心意相通后的笃定,只有两颗在权力与阴谋的冰冷漩涡中,彼此温暖、相互支撑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沈清言才轻轻动了动被握得有些发麻的手指,唇角弯起熟悉的、带着几分戏谑的弧度:“王爷,这酒再不吃,菜可都要凉了。臣这刚出牢笼,肚子里正缺油水呢。”
萧绝闻言,不由得失笑,那点凝重的气氛瞬间被打破。他松开手,却感觉那份暖意依旧停留在掌心。他重新拿起玉壶,为两人斟满酒,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好,今夜不论其他,只论你我,不醉不归。”
“奉陪到底。”沈清言举杯,眼中光华流转,依旧是那个算无遗策的沈侍读,却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深处,已然悄然改变,生根发芽。
烛影摇红,夜话轻柔。这一场仅有彼此的私宴,胜过世间一切喧嚣的庆功。它点亮的不只是这间花厅,更是照亮了前路或许依旧黑暗的征程中,那盏名为“信任”与“陪伴”的、永不熄灭的心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