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萧宸在萧绝与沈清言悉心引导下的“亲政”初体验,如同一株得到精心浇灌的幼苗,正悄然舒展枝叶。他处理那些经过筛选的政务越发熟练,偶尔提出的见解也常能得到沈清言的赞许或萧绝默许的眼神,这让他心中充盈着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与信心。然而,权力的真正行使,从来不仅仅意味着处理既定事务,更意味着在重大决策面前做出选择,并承担其带来的所有影响。很快,一场关于帝国根本取士制度的争论,便将这初涉权柄的少年天子,推到了风口浪尖。
这一日的内阁议政,气氛比往日更为凝重。核心议题,便是由沈清言亲自拟定的、一份更为激进的科举改革方案。
沈清言立于巨大的大胤疆域图前,手中拿着一份厚厚的章程,目光扫过在座的萧绝、萧宸以及几位核心阁臣,声音清晰而沉稳地阐述着他的构想:
“陛下,王爷,诸位同僚。科举取士,乃国朝抡才大典,关乎国运兴衰。然现行制度,沿袭前朝旧例,虽经微调,仍重经义诗赋,轻实用之学;取士范围,亦多囿于士绅之家,寒门与女子几无晋身之阶。长此以往,恐人才不继,国基动摇。”
他顿了顿,开始具体说明改革要点:
“其一,革新考试内容。臣提议,在保留经义策论为核心的基础上,大幅增加算学、格物(初步物理、地理知识)、律法、农政等实用科目之比重,并将其成绩作为录取、分派实职之重要依据。所求者,非仅能作锦绣文章之士,更是通晓钱谷刑名、明辨地理天文、能利国计民生之实干人才!”
此言一出,几位较为保守的阁臣已微微蹙眉。增加杂学比重,无疑触动了传统儒学教育的根本。
沈清言仿若未见,继续道:“其二,拓宽取士范围。臣请奏,于现行科举之外,特设‘女科’,允许女子参考。考试内容可侧重医理、账目、教化、工艺等,中选者,可入内廷女官体系、惠民药局、乃至地方官办女学任教习,使其才有所用,不致埋没于深闺。” 这一条,更是石破天惊,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女子参考?千百年来闻所未闻!
“其三,”沈清言声音转冷,“严格限制世家、勋贵之‘恩荫’、‘荐举’名额,明确标准,堵塞滥竽充数之门。同时,加强对各地官学、书院之监管,确保寒门学子享有公平入学、晋升之机会。力求‘唯才是举’,打破门第之见!”
三条改革,条条切中时弊,也条条直指盘根错节的旧有利益格局与根深蒂固的社会观念。尤其是允许女子参考和严格限制世家特权,更是如同投入静湖的两块巨石。
阁臣们议论纷纷,有人面露忧色,认为此举过于激进,恐引天下士子非议,动摇国本;也有人沉默不语,暗中权衡。
而坐在御座旁,已经习惯了在议政时倾听和学习的萧宸,此刻小脸上也写满了明显的犹豫与挣扎。他并非不理解沈师傅改革的初衷,那些“格致学堂”的成效他也略有耳闻。但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祖宗成法不可轻变”这些自幼便被太傅和经史典籍灌输的观念,依旧在他脑海中占据着重要地位。他想象着若允许女子科举,朝堂之上会出现何等景象?那些言官御史又会如何激烈反对?这……这实在有违他认知中的“礼法”。
他踌躇着,看向沈清言,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沈师傅……此举……是否太过……急切了些?女子参考,亘古未有,恐惹物议。且算学格物,终究是末技,若比重过大,是否本末倒置,令士子轻视圣贤之道?”
这是萧宸第一次在如此重大的政务上,明确表达出与沈清言相左的意见。虽然语气委婉,带着请教之意,但那分歧的萌芽,已然破土。
沈清言看着萧宸眼中的困惑与保守,心中并无不悦,反而有一种“终于来了”的平静。皇帝的成长,必然伴随着独立思考和不同观念的碰撞。他耐心解释道:“陛下,圣贤之道,在于经世致用,而非空谈。算学可明账目、定疆域,格物可通机巧、利民生,此皆实学,关乎国计,岂是末技?至于女子之才,古有班昭着史,今朝岂无巾帼?设女科,非为颠覆纲常,而是人尽其才,于国于民,善莫大焉。”
然而,萧宸眉头依旧微蹙,显然并未完全被说服。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始终沉默不语的萧绝,带着求助与探寻。在他心中,皇叔的决断,往往具有最重的份量。
萧绝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发出规律的轻响。他听着沈清言的陈述,也听着萧宸的疑虑,冷峻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直到双方意见都已明确,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
“陛下,”他看向萧宸,目光锐利,“为君者,当以社稷为重,以实效为凭。沈卿所言,或许惊世骇俗,然其核心,在于‘求实’与‘求才’。北疆之战,若无精通算学、工事之员筹划粮草、督造器械,胜败难料;南方水患,若无明晓地理、水利之官勘察地势、疏导洪流,灾情更巨。此皆实用之学之功。”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至于礼法……时代在变,若固步自封,死守旧制,便是取祸之道。女子之中,未必无才,若能于医、于教、于工有益国计民生,用之何妨?世家特权,尾大不掉,乃吏治痼疾,早该革除。”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沈清言身上,明确表态:“本王认为,沈阁老之策,目光长远,利国利民。虽有阻力,却势在必行。”
萧绝的明确支持,如同给这场争论画上了休止符。那些原本还想反对的阁臣,顿时噤声。萧宸看着皇叔冷毅的眼神,听着那斩钉截铁的话语,心中的犹豫虽未完全消散,却也明白此事已无转圜余地。他低下头,轻声道:“皇叔……所言甚是。是朕……思虑不周了。”
沈清言心中微暖,向萧绝投去感激的一瞥。他知道,若非萧绝力挺,仅凭他自己和尚未完全成熟的皇帝,想要推动如此改革,难如登天。
最终,在萧绝的强力支持下,这份激进的科举改革方案,并未被全盘否决,也未立即推行全国。而是采取了沈清言建议的折中方案:先在直隶、江南、岭南三地,择数府进行为期三年的试点。 试点期间,新科内容、女科设置及限制荐举等条款将一并试行,并根据实际效果及反馈,三年后再议是否推广全国。
朝会散去,萧宸独自坐在御座上,望着殿外天空,心中五味杂陈。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执掌权力,并非总是带来成就感的快意,更伴随着艰难抉择与观念冲突的沉重。
而并肩走出大殿的萧绝与沈清言,虽赢得了这场政策争论,却也清晰地意识到,随着皇帝日渐成长,未来类似的、甚至更为尖锐的分歧,恐怕将难以避免。
这关于科举改革的、尚属温和的分歧,如同一道细微的裂痕,悄然出现在这原本铁板一块的权力核心之中,预示着未来的朝局,或将迎来更多的波澜与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