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忙碌过后,林家村迎来了短暂的闲适。粮税已上交,剩下的粮食足够一家人吃到明年新粮下来,甚至还略有盈余,这让林大山肩头的担子轻了不少。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以往的节奏,只是空气中多了一份丰收带来的踏实感,以及一份对林精诚归来的、愈发殷切的期盼。
这日晌午过后,秋阳暖融融地照着。林周氏刚将吃饱喝足、昏昏欲睡的小锦鲤哄睡着,轻轻放进摇篮里。她直起腰,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后背,准备将院子里晾晒的干菜收起来。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犹豫的敲门声,伴随着一个陌生的、带着些许沙哑和疲惫的年轻男子的声音:
“请问……这里是林大山、林大叔家吗?”
林周氏愣了一下,停下手里的活计。这声音很陌生,不像是村里人。她走到院门边,隔着简陋的柴扉,看到外面站着一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挑,但显得有些清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虽然满是尘土,边角处甚至有些磨损,却依旧能看出是读书人的打扮。他背上背着一个简单的书篓,手里还拄着一根随手捡来的木棍当拐杖,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他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一股书卷气,但此刻脸色苍白,嘴唇干裂,额上带着细密的汗珠,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以及一种竭力维持的礼节和不安。
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神情,那是一种混合着巨大悲痛、茫然无助,却又强撑着最后一丝体面的复杂状态。
“你是……”林周氏迟疑地打开院门,谨慎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她注意到年轻人长衫的袖子上,似乎戴着一小块极不起眼的、已经褪色的麻布,那是家有丧事的标志。
年轻人见开门的是位妇人,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尽管这动作在满身风尘下显得徒劳。他深深作了一揖,语气恭敬却难掩虚弱:“晚生姓苏,名文谦,自青州而来。冒昧打扰,请问林大山林大叔是否住在此处?”
“当家的下地去了,还没回来。”林周氏见对方礼数周全,像个读书人,心下先去了两分戒备,但依旧疑惑,“这位……苏公子,你找我们家大山有事?” 青州?那可是很远的地方了。
听到林大山不在家,自称苏文谦的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似乎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某种精神上的打击让他快要支撑不住。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更加沙哑:“晚生……晚生是来投亲的。家母姓林,讳一个‘秀’字。临终之前,再三叮嘱晚生,若遇难处,可来青田镇林家村,寻一位名叫林大山的表舅,言说……言说舅父仁厚,或可收留……”
“林秀?”林周氏听到这个名字,先是茫然,随即猛地想了起来!她嫁过来之前,似乎听婆母提起过,公公确实有个早年远嫁到青州去的堂妹,名字好像就是叫林秀!只是两家相隔太远,音讯难通,已经几十年没有往来了,以至于她几乎忘了还有这门亲戚。
她再次仔细打量眼前的年轻人,见他眉宇间,似乎还真与自家丈夫有那么一两分依稀相似的轮廓。再看他风尘仆仆、面色憔悴,袖戴孝布,口称“家母临终”……林周氏的心顿时软了下来。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读书人,千里迢迢从青州赶来投亲,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家中又遭了丧事,这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哎呀!原来是秀姑姑家的孩子!快,快进来歇歇!”林周氏连忙侧身让开,语气瞬间变得热情而心疼,“你这孩子,怎么不早来个信儿?这一路遭了大罪了吧?快进屋喝口水!”
苏文谦见林周氏态度转变,确认了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一直紧绷的心神一松,眼圈顿时就红了,他强忍着没有落泪,只是又深深一揖:“多谢……多谢舅母。” 这一声“舅母”,叫得林周氏心里更是酸软。
她赶紧将苏文谦让进院子,招呼听到动静出来的老四林睿思:“睿思,快给你文谦表哥倒碗温水来!忠农,去地里叫你爹回来,就说青州来亲戚了!”
林睿思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个突然出现的、书生打扮的表哥,乖巧地去倒水。林忠农应了一声,快步向地里跑去。
苏文谦坐在院子里的木凳上,接过林睿思递来的水碗,也顾不得礼节,大口地喝了起来,显然渴极了。一碗水下肚,他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些。
林周氏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问道:“文谦啊,你刚才说……秀姑姑她……”
苏文谦放下水碗,神色瞬间黯淡下去,悲戚之色溢于言表。他低声道:“回舅母,家母……已于三月前病逝了。青州今年大旱,又遭了兵灾,家道败落,家母忧思成疾……临终前,她只嘱咐我,来投奔表舅……” 他说得简单,但其中的艰辛与悲痛,却让闻者动容。
林周氏叹了口气,安慰道:“好孩子,别太难过了。到了这儿,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等你舅回来,再慢慢说。”
这时,摇篮里的小锦鲤似乎被院中的动静吵醒,发出细微的哼唧声。林周氏连忙过去将她抱起来,轻轻拍哄。
苏文谦的目光也随之落在小锦鲤身上。当他看到那个粉雕玉琢、眼神清澈的女婴时,疲惫悲伤的眼中,竟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那女婴也好奇地看着他,不仅不怕生,反而咧开没牙的小嘴,冲他露出了一个无邪的笑容。
这一笑,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净化力量,让苏文谦连日来积压在心中的阴霾和悲痛,都似乎被驱散了一丝。他下意识地也对着女婴微微笑了笑。
就在这时,林大山带着林忠农、林勇武匆匆从地里赶了回来。一进院门,看到坐在那里的陌生年轻人,也是愣住了。
林周氏连忙上前,低声将苏文谦的来历和情况快速说了一遍。
林大山听完,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憔悴、眼神悲戚的年轻人,又想起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远嫁的堂妹身影,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他走上前,拍了拍苏文谦的肩膀,声音沉稳而有力:“孩子,我是林大山。来了就好,以后这就是你的家。有什么难处,跟舅说。”
这朴实无华的话语,却比任何华丽的安慰都更能打动人心。苏文谦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面容黝黑、眼神敦厚的庄稼汉,再也抑制不住情绪,站起身来,眼泪夺眶而出,哽咽着叫了一声:“舅父!” 便要跪下行大礼。
林大山一把扶住他:“自家人,不兴这个!快坐下歇着。” 他转头对林周氏道:“孩子娘,去弄点吃的,文谦肯定饿坏了。忠农,去把西厢房那间空屋收拾出来,让你文谦表哥住。”
林家小院因为这位意外访客的到来,顿时忙碌起来,也注入了一丝新的气息。炊烟袅袅升起,饭菜的香气弥漫开来,夹杂着林周氏关切的询问和林大山沉稳的安抚声。
谁也不知道,这位看似落魄、前来投亲的年轻书生苏文谦,他的到来,将会给林家带来怎样的变化。是福是祸?或许,连那冥冥中的命运,也正在悄然观望着。
(第五十一章 意外的访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