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泽的突然出现,以及他那句清晰有力的“她说的有道理”,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村部里僵持凝滞的气氛。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惊诧、疑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甚至有些疏离的城里知青身上。苏晓棠更是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因焦急和委屈而泛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如同在漫漫长夜里骤然看到了一盏微弱的灯火。她紧紧攥着的拳头,不自觉地松开了一些。
杨老栓最先反应过来,他打量着陆承泽风尘仆仆的模样和手中那卷颇具分量的纸张,语气带着探究:“陆知青?你这是……刚从外面回来?你手里拿的是啥?”
陆承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快步走到那张布满划痕的旧木桌前,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那卷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地图展开。纸张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当那张地图完全呈现在众人面前时,连原本抱着膀子、一脸不以为然的会计老王和民兵队长赵铁柱,都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些。
那并非印刷精美的标准地图,而是一张手绘的、却异常精细的杨家屯及周边地形图。黑色的墨线勾勒出蜿蜒的河流、起伏的山峦、村庄的轮廓以及纵横交错的田埂。更令人惊讶的是,上面还用不同颜色的细笔标注了许多符号和注释,字迹工整有力,透着一股严谨的科学气息。
“村长,王会计,赵队长,”陆承泽的声音平稳而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这与他平日里的低调截然不同。他修长的手指精准地点向地图上后山的那片区域,那里被他用红色的虚线特别标注了几条深邃的沟壑。
“我最近一直在勘察我们村周边的地形,特别是后山这一带。”他开始了他的陈述,语速不快,确保每个字都能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大家请看这几条主要的泄洪沟壑——野狼沟、黑水涧、还有柿子洼上游这条无名溪。它们的共同特点是:坡度极其陡峭,普遍超过四十度,有些地段甚至接近六十度。”
他的指尖顺着沟壑的走向滑动,仿佛那不是图纸,而是真实的山川。
“更重要的是,”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杨老栓等人凝重的脸,“去年冬天和今年开春,为了扩建公社仓库和补充燃料,后山靠近山脊的这一片,”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片区域,“林木被过度砍伐了。碗口粗的松树、根系发达的栎树,被砍伐了将近七成。这意味着什么?”
他顿了顿,抛出问题,却并不等待回答,随即自己给出了答案,逻辑严密,条理清晰:“这意味着,地表植被,特别是那些能够通过庞大根系固着土壤、涵养水源的乔木被大量移除后,土壤的蓄水能力和稳定性已经大大降低。裸露的山地表土在日照和风力作用下变得板结,雨水很难下渗。”
会计老王忍不住插嘴,带着一丝最后的挣扎:“这……这砍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下大雨不也没事?”
“问得好,王会计。”陆承泽看向他,眼神锐利,“这就涉及到另一个关键因素——降雨强度和持续时间。根据我的观察和有限的资料推断,我们这一带如果遇到短时强降雨,比如一两个时辰内降水量超过一百毫米——从目前的天象看,这种可能性极高——那么,雨水无法被土壤吸收,就会在地表迅速汇集,形成强大的地表径流。”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几条红色的沟壑上:“这些陡峭的、植被覆盖不足的沟壑,将成为雨水汇集和加速的最佳通道。大量雨水裹挟着被冲刷下来的松散泥沙、石块,甚至是被冲倒的树木残枝,以惊人的速度和能量从高处倾泻而下。这,就是山洪!”
他最后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物理定律般的无情。
室内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窗外愈发沉闷的风声和隐约传来的家畜不安的嘶鸣。杨老栓的眉头死死锁住,盯着地图上那几条被红色标注、仿佛正在张牙舞爪的沟壑,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老王和赵铁柱脸上的不以为然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后知后觉的惊惧。陆承泽的分析,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剥开了他们基于经验的模糊认知,将残酷的自然规律赤裸裸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就在这时,陆承泽将目光转向了站在一旁,同样被这番详尽分析所震撼的苏晓棠。他的眼神不再是刚才那种纯粹的理性与冷静,而是融入了深深的认可与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而苏晓棠同志观察到的动物异常,”他声音放缓了些,但依旧清晰有力,“恰恰为我的地形分析提供了最及时、也是最关键的佐证!”
他环视众人,语气带着一种引导式的启发:“动物的感知系统远比我们人类要敏锐和原始得多。它们能察觉到人类无法感知的次声波振动——比如远处山体内部因为水分饱和、岩土松动而产生的微弱声响;它们能嗅到空气中湿度、气压以及土壤中化学物质的细微变化;甚至可能对地球磁场、静电场的改变有所感应。”
他的话语,为苏晓棠那看似“玄乎”的预警,披上了一层科学解释的外衣。
“兔子、蛇类栖息在洞穴和岩缝,对地质活动最为敏感;鸟类飞行在高处,对气流和气压变化反应迅速;就连家畜,也能提前感知到环境的异常躁动。这种大规模的、跨物种的集体迁徙和恐慌行为,在自然界中,往往就是重大地质灾害,比如地震、滑坡、山洪爆发前最可靠的预警信号之一!”
他最后总结道,目光重新回到杨老栓脸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村长,苏晓棠同志长期与自然和动物相处,她的直觉和观察,是建立在对这片土地生命律动的深刻理解之上的。她的判断,结合我这里客观存在的地形条件和气象分析,山洪暴发的风险——不是可能,而是极高!并且,很可能就在眼前!”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现在立刻组织撤离,或许还来得及将损失降到最低。如果再犹豫,恐怕就……”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那份沉甸甸的后果,已经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杨老栓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搪瓷缸子都跳了一下。他脸上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断的狠厉和身为村长的责任感。
“明白了!”他声音洪亮,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陆知青,多亏了你这份地图和你讲的这些道理!还有晓棠,是杨爷爷老糊涂,差点误了大事!”
他转向还在发愣的赵铁柱和老王,厉声喝道:“还杵着干啥!铁柱,你立刻去敲钟,用最急的点儿!通知所有靠山脚的,不,通知全村能动的人,都往村小学和祠堂那边的高地撤!老王,你带几个腿脚快的,分头去赵老倔、孙寡妇、李老栓这几家最危险的人家,就是抬也要把他们给我抬出来!快!”
“是!村长!”赵铁柱和老王此刻再无异议,脸色肃然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冲出了村部。
急促得近乎凄厉的钟声,瞬间划破了杨家屯上空那令人窒息的宁静,也敲碎了村民们最后的侥幸心理。一场与时间赛跑的生死撤离,就此拉开序幕。
陆承泽看向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已重新燃起光芒的苏晓棠,快速将地图卷起收好。
“你知道哪几户最危险,路径也熟。”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简洁,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信任,“我们分头带路,协助撤离。”
苏晓棠用力地点了点头,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