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点里的气氛,如同一个被不断加压的锅炉,表面维持着一种致力于备考的严肃秩序,内里却涌动着焦虑、期待与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试图将荒废了多年的知识重新捡起,将模糊的记忆再次擦亮。在这种背景下,第一个明确表态并迅速将决心付诸行动的,是性格向来雷厉风行的孙卫国。
几乎是在消息传来后的第三天,孙卫国就已经将自己的行李收拾妥当。他的行囊很简单,一个半旧的帆布背包,一个捆扎得结实实的铺盖卷,就是他在杨家屯这几年的全部家当。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脸上洋溢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得以释放的、混合着兴奋与决绝的光芒。
“兄弟们!姐妹们!我先走一步了!” 孙卫国站在知青点院子的中央,嗓门洪亮,带着一种即将踏上新征程的豪迈。他用力地抱了抱关系最近的李文斌,又和其他几个男知青互相捶了捶肩膀。“大学里等你们!咱们到时候,在省城再聚首,好好喝一顿,不醉不归!”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后落在了独自坐在窗边、面前摊着书本却显然心不在焉的陆承泽身上。孙卫国大步走过去,伸出粗糙有力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陆承泽的肩膀,那力道带着毫无保留的信任与鼓励。
“承泽!”孙卫国的声音充满了毋庸置疑的肯定,“你还犹豫个啥?以你的脑子,你的基础,闭着眼睛考都能上!数理化谁比得过你?政治你也能说得头头是道!赶紧的,收拾收拾,跟我一块去县里报名,然后回家复习!这地方……”他顿了顿,环视了一下这简陋的院落和远处苍黄的土地,语气里带着一种终于可以摆脱的释然,“终究不是咱们该久待的地方。咱们的战场在城里,在课堂上,在未来建设的第一线!别磨蹭了,咱们省城见!”
他看着孙卫国眼中那毫无阴霾的、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毫不掩饰的离开的喜悦,看着那份即将回归熟悉轨道的迫切与激动,陆承泽心中五味杂陈,如同打翻了调料铺。他清楚地知道,对于孙卫国,对于李文斌,对于知青点里绝大多数人来说,高考恢复是一条毋庸置疑的、通往光明未来的独木桥,是摆脱当前艰苦、闭塞、看不到明确希望的农村生活的唯一途径,是时代给予他们的、不容错过的救命稻草。他们的兴奋,他们的急切,他们的全力以赴,都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理所应当。
孙卫国的话,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那条“正确”的道路该是何等模样。那是一条汇聚了大多数人梦想与努力的道路,是一条被社会主流价值观所认可和推崇的道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前途是清晰而光明的。
然而,正是这种“理所应当”和“清晰光明”,反而更加凸显了他自己内心那份犹豫、挣扎以及那份连自己都尚未完全理清的“不舍”是多么的“不合时宜”,甚至是“矫情”和“不可理喻”。在孙卫国们看来,能够离开,是天大的喜事;而他的迟疑,或许近乎一种对幸运的亵渎。
他勉强扯动嘴角,对孙卫国露出了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出弧度的笑容,算是回应了他的鼓励和邀请,却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答复。“路上小心。”他最终只是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孙卫国似乎也察觉到了他情绪的不对劲,但归心似箭的他,只当是陆承泽性格使然的冷静,并未深想,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背起行囊,在几个知青的簇拥和送别声中,意气风发地踏上了通往村外的那条土路。他的背影挺拔,步伐坚定,没有丝毫留恋,仿佛要将这几年的光阴彻底甩在身后。
院子里,因为孙卫国的离开,短暂地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和议论,随即又很快被更加紧张的复习氛围所取代。没有人再多注意角落里的陆承泽,大家都埋头于自己的书本和资料中,仿佛要通过这种竭尽全力的投入,来抓住这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陆承泽的目光越过窗户,追随着孙卫国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变成一个模糊的小黑点,最终消失在道路的尽头。那决绝的、毫不回头的姿态,像一根刺,轻轻扎了他一下。那不仅仅是一个同伴的离开,更像是一种生活可能性、一种集体共识的抽离。
他重新将目光收回到面前的书本上,那些熟悉的公式和定理,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而隔膜。他知道,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很容易地重新掌握它们,甚至可以比大多数人掌握得更好。知识本身,对他而言从来不是最大的障碍。
最大的障碍,来自于他的内心。
那个关于“留下”的模糊念头,那个因为苏晓棠和她的世界而悄然滋生的、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隐约向往,那个对外公教诲的更深层次理解所带来的、对“脚踏实地”的重新定义……所有这些,都与他二十年来所接受的教育、所遵循的理性、所背负的家族期望,发生了剧烈的、难以调和的冲突。
孙卫国的告别,像一声响亮的钟鸣,敲响在他人生的十字路口。它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机会的珍贵,以及做出选择的紧迫性。它也将他内心的矛盾,映照得更加清晰,更加无处可逃。
他依旧坐在那里,身影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更加浓重的阴影。悬择的重量,从未如此刻这般,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让他几乎难以呼吸。他知道,他不能再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了。他必须尽快想清楚,在那条众人趋之若鹜的康庄大道,与那条幽深未卜、却莫名牵引着他的崎岖小径之间,他究竟要选择哪一条。而每一条选择,都意味着对另一种可能性的永久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