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茹那幅血书,像块烧红的烙铁,烫穿了轧钢厂维持多年的那层“和气体面”。
厂党委再也捂不住了。当天下午,紧急扩大的党委会上,面对杨总工拍在桌上的录音证据、货场绑架案的报告、老侯和“疤脸”等人的初步口供,以及办公楼前越聚越多、议论纷纷的工人,原先还想“控制范围”的几位领导,终于顶不住压力。
会议决定:孙副科长、易中海立即停职,接受审查。由杨总工、韩组长牵头的工作组,扩大调查范围,彻查三十年前合金丢失案、林爱国母亲死亡事件、近期铜件栽赃陷害案及关联的非法拘禁伤害未遂案,一查到底,无论涉及谁!
决定一公布,全厂哗然。机修车间更是炸了锅。郭大撇子一整天都缩在角落里,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工具箱。原先跟易中海走得近的几个老师傅,也都低头干活,大气不敢出。
工作组这回雷厉风行。首先提审了已经落网的“疤脸”一伙和孙副科长的司机。在确凿证据和强大压力下,司机最先扛不住,交代了孙副科长如何指使他联系“疤脸”等人,试图绑架老侯灭口,以及之前如何与易中海合谋,利用老侯盗窃铜件栽赃林爱国的事实。
“疤脸”也撂了,承认受孙副科长司机和赵大勇(已由保卫科控制)指使,之前试图在废料库转移赃物(正是那晚林爱国撞见的),后来负责绑架老侯并设伏林爱国。
随后,工作组在厂档案室尘封的最底层,找到了当年“特管组”的部分残留档案。虽然核心账目早已不见,但几份泛黄的物资调拨单和核销记录上,发现了明显的笔迹不一致和编号涂改痕迹。经初步核对,至少有价值数万元(按当时币值)的进口特种合金,账目不清,去向不明。
更关键的是,在一份边缘已脆化的会议记录草稿背面,发现了几行模糊的铅笔字,像是随手计算,但提到了几个代号和重量,与后来丢失的合金型号、数量惊人地吻合。而这几行字的笔迹,经初步辨认,与易中海父亲留在另份普通文件上的签名笔迹特征高度相似!
三十年前的铁案,松动了。
与此同时,另一路人马根据陈大夫当年调动记录,远赴邻省一个偏僻的矿区职工医院,找到了早已退休、须发皆白的陈老大夫。
提起往事,老大夫浑浊的眼睛里立刻涌出泪水:“造孽啊……我记了一辈子……那天晚上,林家的媳妇难产,出血很凶,情况危险。我们正准备全力抢救,一个姓贾的婆子,就是你们厂那个易中海领来的,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小卷粮票,说易师傅交代,林家成分有点‘说道’,用药抢救上……要‘注意分寸’,别惹麻烦。还暗示,用点便宜的、效果一般的药就行……”
“我当时又急又气,可那时节……一句话就能压死人。我……我胆子小,家里还有一堆人要吃饭……我犹豫了,动作慢了,用的药……也确实没敢用最好的……”陈大夫老泪纵横,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就慢了那么一会儿,药效差了点……人就没了!我混蛋!我不是人啊!这么多年,我天天晚上做噩梦,梦见那孩子血糊糊的脸……我有罪啊!”
老人的哭诉和忏悔,被详细记录在案。母亲死亡的真相,在这一刻,终于血淋淋地摊开在阳光下。不是意外,不是医疗条件有限,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利用时代恐惧和人性弱点的谋杀!
消息传回,林爱国把自己关在临时宿舍里,整整一天一夜,没吃没喝。周师傅和杨总工轮流来敲门,他只是哑着嗓子说:“我没事,师傅,杨工,让我静静。”
第二天早上,他打开门,眼睛布满血丝,但眼神却像淬过火的钢,冷硬而清明。他对守在外面的周师傅说:“师傅,我想去看看卷宗,看看那些合金,到底被他们弄去哪儿了。”
调查在继续深入。孙副科长和易中海被分别关押审查,态度从一开始的狡辩、推诿,到后来的沉默、颓丧。越来越多的线索和证人证言,像一把把锉刀,慢慢锉掉他们身上那层“老师傅”、“好领导”的伪装,露出底下贪婪、阴狠、草菅人命的狰狞面目。
轧钢厂的天,似乎要亮了。
然而,就在工作组准备乘胜追击,深挖合金最终去向和可能存在的更大保护伞时,一股潜流,悄然涌动。
这天傍晚,林爱国回到宿舍,发现门缝下又塞着一封信。这次有信封,但依然没有邮票和落款,只有一行打印的地址,来自邻省。
他皱眉拆开,里面只有一张剪下来的报纸残片。是邻省某市日报的一个小角落,报道了一则简短的消息:“xx钢铁厂工程师张某,因长期精神压力过大,于昨日夜间在厂区原料库旁意外坠亡,警方排除他杀可能。张某生前曾多次向上反映该厂设备采购问题……”
“张某”的名字被红笔圈了起来。旁边空白处,用同样的红笔,写着一个大大的、鲜血淋漓般的问号:“?”
一股寒意顺着林爱国的脊椎爬上后脑。这是警告,赤裸裸的警告。意思很明显:揪着不放,这就是下场。
他捏着剪报,手指冰凉。对方还没完,还有更大的鱼没浮出来,而且……手段更狠。
就在这时,门被“砰”地撞开,王铁牛一头汗冲进来,神色慌张:“爱国!不好了!我刚才看见刘海中,跟厂办的那个钱副主任,在食堂小包间里吃饭!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好久!后来钱副主任先走,刘海中一个人坐那儿,脸上那笑……瘆得慌!”
“钱副主任?”林爱国记得这个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主管一些行政杂务,但听说他有个连襟在工业局某个科室当副科长。
“对!就是那个钱瘸子!”王铁牛压低声音,“我还偷听到两句,刘海中说什么‘现在厂里群龙无首’、‘正是需要老同志站出来稳定局面’、‘有些旧账扯太远对谁都没好处’……钱副主任没怎么接话,就嗯嗯啊啊的,但走的时候,拍了拍刘海中的肩膀!”
刘海中?这个官迷心窍的二大爷,看到易中海倒台,孙副科长失势,觉得自己机会来了?他想“稳定局面”?怎么稳定?是帮着捂盖子,还是想趁机上位?
林爱国立刻警觉。刘海中不足为惧,但他如果搭上了钱副主任,而钱副主任背后又有工业局的关系……这很可能就是那封剪报警告的由来!对方在厂里的代理人倒了,就开始从上层和厂内其他势力着手,施加压力,甚至寻找新的“白手套”!
“铁牛,这几天,你帮我多留意刘海中,还有那个钱副主任,看看他们都跟谁接触,特别是……有没有厂外的人。”林爱国沉声道。
“明白!”王铁牛点头,“狗日的,刚打死老虎,鬣狗就想上来啃骨头了!”
王铁牛走后,林爱国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看着手里那张冰冷的剪报,又想起母亲惨死的真相,想起赵锻工未寒的尸骨,想起那台冒烟的台钻和无数被蛀空的国家财产。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灌进来,带着远处车间隐约的机器轰鸣。
斗争,远未结束。甚至,可能才刚刚开始。
清理了表面的害虫,地底下的蛆虫,又开始蠕动了。
但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师傅身后、靠着小心和运气挣扎求存的学徒工了。
他有了技术,有了战友,有了证据,更有了……不能后退的理由。
他拿起桌上那本德文手册,翻到夹着母亲死亡证词复印稿和赵锻工残破笔记的那一页,用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沉重的字迹。
然后,他找出纸笔,开始写一份新的材料——关于三十年前合金案关键证据(特管组档案笔迹)的技术分析说明,以及关于当前调查可能遭遇新型阻力与人身威胁的情况反映。
他写得很慢,很仔细,每一句话都力求准确,有力。
写完,他仔细封好,贴上邮票。收信人地址,他写了两个:一个是杨总工家的地址,另一个,是吴技术员悄悄留给他的、省城某家影响力很大的报社工业组的信箱。
鸡蛋,不能只放在一个篮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