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气”任务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技术组坐立不安。极端高低温交变,零下一百多度到零上三百多度来回折腾,还要密封严实、耐腐蚀、不变形……这哪是材料,这是要“材料成精”。
楚云飞把国内外能找的资料翻了个底朝天,眉头拧成了疙瘩:“橡胶低温脆化,金属热胀冷缩系数大,陶瓷又太脆……现有的路子,走不通。”
陈静宜恰逢其时地递来了“橄榄枝”:“楚工,我们基金会和欧洲的拜耳公司在芳香族高分子聚合物方面有合作,这类材料在宽温域稳定性方面很有潜力。我们愿意提供少量关键单体样品——比如均苯四甲酸二酐和二氨基二苯醚——以及基础的溶液缩聚工艺参考,帮助贵方尽快开展探索性实验。”
这些化学名词听得周大锤直挠头:“啥干?啥米?听着跟中药方子似的。”
林爱国心里却是一震:均苯四甲酸二酐+二氨基二苯醚……这不就是聚酰亚胺的核心原料吗?这东西在未来被称为“塑料王”,航空航天、精密电子都离不了它,耐高温、耐低温、强度高、绝缘好,几乎完美匹配“争气”任务的要求!可现在才1965年,这东西在国外也是刚起步的尖端!
诱惑太大了。有了原料和基础工艺,能少走太多弯路,按时完成任务的可能性大增。
但代价呢?楚云飞和“守山人”关起门来吵了一架。
“这是把咱们的研发方向,绑到他们的马车上了!”“守山人”敲着桌子,“今天给点‘样品’,明天是不是就要派‘专家’指导?后天是不是实验数据都得给他们过目?‘争气’变成‘洋气’,还争个屁!”
“可没有这‘样品’,咱们连门都摸不着!”楚云飞也急了,“三个月!‘争气’任务完不成,耽误的是国家大事!咱们可以设定条件:原料我们独立采购后续批次,工艺我们自己优化,所有数据绝对保密,他们只有‘学术交流’权!”
争论的结果是各退半步:接受陈静宜提供的少量样品和基础文献,但拒绝联合实验,所有工作完全自主。同时,厂里通过其他秘密渠道,尝试打听这两种单体原料的国内生产或进口可能性,准备“断奶”。
林爱国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他不能直接说“这是聚酰亚胺,未来牛逼大发了”,但可以“碰巧”从某些看似无关的细节上,给出关键提示。
他找机会凑到正在研究那些天书般外文资料的楚云飞身边,装作好奇:“楚工,这外国资料上说,这东西最后成型,得经过高温‘亚胺化’?这‘亚胺化’是啥?是不是就跟咱们铁匠铺淬火似的,温度和时间特别讲究?”
楚云飞眼睛一亮:“没错!小林子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高分子链的环化反应,温度阶梯、升温速率、保温时间,非常关键!资料里只给了个大概范围,具体最优参数,得咱们自己摸!” 这避免了他们完全依赖陈静宜提供的工艺。
接着,林爱国在车间“帮忙”清洗烧瓶时,“无意中”对同样愁眉苦脸的林望山嘀咕:“爸,我瞅着这玩意儿配溶液,对水汽怕得要死,比咱老家腌咸菜怕进雨水还邪乎。咱们那烘箱温度不稳,是不是得弄个特别干、特别净的‘小屋’来弄它?”
林望山一拍大腿:“对啊!环境湿度控制!这可能是成败关键!咱们自己搭个简易的干燥操作箱!” 这解决了未来聚酰亚胺制备中至关重要的环境控制问题。
林爱国用这种“土得掉渣”的类比和观察,一点点地将未来知识“翻译”成1965年能听懂、能实现的思路。楚云飞和林望山只觉这小子“直觉准”、“爱琢磨”,却没想到这些“直觉”背后,是跨越几十年的认知落差。
就在“塑料王”攻关紧锣密鼓时,厂里发生了一件“小事”——厂办“职工生活服务社”的经营权要重新竞标了。这服务社原来就是个卖肥皂、火柴、白糖的杂货铺,常年亏损,靠着厂里补贴过日子。新政策鼓励“厂办集体,自负盈亏”,谁有本事让服务社赚钱,谁就接着干。
没人想接这烫手山芋。直到周大锤喝多了,在食堂一拍桌子:“瞧你们那怂样!不就是个小卖部吗?老子接了!赚了钱给大伙改善伙食,赔了……赔了老子工资抵!”
众人哄笑,只当他是醉话。没想到第二天,周大锤真去找了厂领导,还拉上了林爱国:“这娃子脑子活,算账快,给我当个‘小账房’!”
林爱国哭笑不得,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是个机会——一个合法接触“流通环节”、了解这个时代真实经济脉搏,甚至……为将来可能的“技术成果转化”探路的机会。他答应了。
服务社还是那个破房子,柜台掉漆,货架稀疏。启动资金只有厂里借的二百块钱和一堆积压的库存(快过期的水果糖、滞销的蓝布、不配套的螺丝钉)。
周大锤的办法简单粗暴:发动车间老师傅,用边角料做了几个结实又好看的铁皮饼干桶、改锥、小锤子,摆在店里卖;让家里有缝纫机的女工,用积压的蓝布做成当时流行的“劳动布”书包和工具袋;林爱国则把快过期的水果糖,拆开重新包装成小份“尝鲜包”,价格减半。
他们还搞了个“以旧换新”:拿旧报纸、废铜烂铁来,可以折价换新东西,收来的废品再卖给废品站。又跟郊区公社联系,用厂里用剩的机油、润滑脂,换他们的鸡蛋、蔬菜,补充店里稀缺的副食品。
这些法子在今天看来稀松平常,但在1965年,却透着股“不安分”的机灵劲儿。服务社的生意居然慢慢有了起色,至少不亏了,偶尔还能给加班的技术组供应点鸡蛋面条做夜宵。
一天,一个外地出差的采购员来店里转悠,看上了周大锤做的那些结实又带点工业美感的铁皮桶和工具,试探着问能不能批量定做一批,他们厂里当劳保用品发。
周大锤眼睛亮了,但嘴上还是硬的:“咱们这是服务职工生活的,不搞大宗买卖!”
林爱国却心里一动。等采购员走了,他对周大锤说:“师父,厂里不是有批报废的薄铁板边角料,堆着也是堆着……咱们要是跟厂里申请,用这些废料,按‘消化积压物资、服务生产’的名义,少量接点外头的‘加工活儿’,挣了钱交一部分给厂里,剩下的改善大伙福利……是不是也行?”
周大锤琢磨了半天,一巴掌拍在林爱国背上:“你小子,鬼精!走,跟老子找厂长说道说道去!”
一条介于“计划内”与“市场外”之间的、极其细微的“生产-经营”缝隙,就这样被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用“服务职工”和“消化废料”的正当名义,悄悄撬开了一道缝。
而与此同时,“塑料王”的实验室里,经过无数次失败,第一批自制的、淡黄色的聚酰亚胺薄膜,终于在自制的干燥箱和精确控制的温度程序中,颤巍巍地成型了。
楚云飞用颤抖的手拿起一片,对着灯光看。薄膜均匀、透光、带着特殊的质感。
简单的初步测试:高温烘烤,没软没化;液氮里冻硬,拿出来敲敲,没脆没裂;泡在机油里,没溶没胀。
“成了……基础性能,对路!”楚云飞声音哽咽。
林爱国看着那小小的薄膜,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后面的成型加工、密封结构设计、长期老化测试……难关无数。但种子,已经埋下。
一边是攀登材料科学高峰的“争气”使命,一边是盘活厂内资源的“服务社”生机。
科技树在计划的土壤里艰难扎根,而市场经济的藤蔓,也正在石缝中悄然探出触须。
林爱国站在服务社的柜台后,看着窗外走过的人们,又望了望实验室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正同时搅动着两个看似无关、却又在未来必将紧密相连的齿轮。
一个是国之重器,一个是民之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