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们不挑食。
周天松这会儿已经吃完了窝头,正蹲在阶前,有些百无聊赖,嘴里叼着根草茎,看着手下说笑。
见袁凡过来,周天松也不起身,“老合,有事儿?”
袁凡拱拱手,“参谋长,长夜漫漫,兄弟送您一相,如何?”
“相面?那感情好!”
周天松还没说话,旁边一头目插话道,“你能相些什么啊?”
“兄弟学艺不精,只能相得八样。”
袁凡伸出手指,一根一根数道,“第一能相知祖业有无,恩荫承与不承;第二能相知萱椿康乐,父母妨与不妨;第三能相知萧墙昆仲,弟兄睦与不睦;第四能相知琴瑟和鸣,妻宫贤与不贤;第五能相知香火承续,子嗣丰与不丰!”
袁凡说得热闹,一只巴掌数完,又伸出一只巴掌接着数,“第六能相知立身行当,从业顺与不顺;第七能相知现在所谋,问事成与不成;第八能相知目下安危,问道吉与不吉!”
随着袁凡的手指一根根伸出,报出他的“八能相”,围观的土匪们表情从好奇渐渐变为惊愕,再到敬畏。
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张张忘了合拢的嘴巴,“俺的个亲娘耶,这不神了么这不是!”
周天松也收起了漫不经心,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算命先生,“听出来了,老合的能耐不小!”
袁凡跟他对了一眼,淡淡一笑,“也就这么回事儿,都是朋友们赏饭!”
周天松收回目光,吩咐左右道,“轮值的兄弟不许动,其他的都来看看!”
听到周天松下令,群匪精神大震。
荒山野寺,还不许骚扰女票,都闲出舍利子来了,现在有上海滩的半仙过来相面,这还不赶紧着!
看群匪咋咋呼呼,都喧乎热闹起来了,袁凡却是一动不动,稳坐钓鱼台。
周天松一见不对头,“老合,怎么个意思?”
袁凡笑道,“参谋长,我是吃这碗饭的,还请您关照一二。”
那个“饭”字儿,咬得倍儿重。
“呦呵,倒是周某人失了考量了!”周天松拍了拍脑袋,咧嘴笑道,“老合的相礼是怎么收的?”
袁凡笑容淡淡,“兄弟在上海城隍庙的命馆,童叟无欺明码标价,粗看面相两元,中看面相十元,细看面相二十元,粗谈八字五元,中谈八字十元,细谈八字二十元……”
咝!周围的土匪倒吸一口香火气。
袁凡也不看他们,接着道,“粗批流年十元,中批流年二十元,细批流年三十元,流年细批加季五十元,流年细批加月八十元,流年细批加节一百元,再说大富贵相……”
“打住!打住!”
周天松赶紧拦话,不敢再听了,就这价码,把他这一百多斤打包卖了都相不起。
以如今的物价,一块银元就可以买二十斤白面,军中正兵的军饷,一个月也就四五块银元,就这还经常欠饷。
感情,这位爷一张嘴,就是两千斤白面?就是一个排的军饷?
周天松面带疑惑地打量着袁凡,“老合,到底是我是劫道的,还是你是劫道的?”
“参谋长说笑了,”袁凡脸上的笑容清淡如水,“兄弟要是没这两下散手,怎么坐得起那头等卧车?”
他旧事重提,周天松不由得一怔,又听袁凡道,“就我那提箱里,现在都有三千元的庄票……那可是兄弟辛苦一年,才攒下的血汗钱!”
三千元?一年?血汗钱?
周天松和群匪都定住了,看着袁凡淡定的神色,他们对于“血汗钱”的定义都有些模糊了。
袁凡有些心疼,那里头真是他的血汗钱啊,每天忽悠人,不冒汗的么?
忽悠人穿帮了,不挨揍见红的么?
辛辛苦苦这么久,一下回到解放前了,他能上哪个衙门喊冤去?
还真有人去山门殿,将袁凡的提箱拎了过来,打开一瞧,还真有三千元汇丰银行的庄票,见票即付。
除此之外,还有四封没开封的银元。
里外里加起来,足足三千二百块。
“这是什么?”
周天松翻开一摞纸,五颜六色的,“五省督军座上客,两国租界席上宾……细批流年三十元……咝,大富贵命三百元!”
先前多少有人怀疑袁凡吹牛,现在是没人不信了。
周天松手里的彩纸,是袁凡命馆的传单,江湖上管这叫“锍幅子”,提箱里既有传单,还有海量巨款,有图有真相,实锤了!
“老合,还是你这钱来得快,嘴巴一张,一年能赚三千块!”
周天松拽下军帽,有些牙疼,袁凡这价儿,哪是他玩得起的?
他摸摸脑袋,“老合,这儿不是十里洋场城隍庙,你说点别的!”
“行,今时不同往日,那就说点别的!”
袁凡呵呵一笑,“兄弟今儿相面,不要您一百,也不要您八十,要是兄弟相得准,您赏一只烧鸡一瓶罐头就得!”
“烧鸡,罐头?”
周天松有些纳闷儿,这下是真不懂了。
江湖人餐风露宿是等闲,趋利避害是本能,像袁凡这样儿,耗子上赶着跑来给狸猫相面,只是为了求一只烧鸡?
袁凡知道他的意思,朝周氏那边抬抬头,“参谋长,咱爷们无所谓,那可是双身,今儿水米没打牙啊!”
“双身”,说的是一个身子两个人的孕妇。
“急公好义,义道!”
周天松这下倒是有些佩服了,朝袁凡抱了个拳,对门口吼了一声,“齐大,送一只烧鸡一瓶罐头过来,好生记上,算老子的!”
没过多时,那个叫齐大的土匪将东西送来,周天松将之交给袁凡,“相礼我先给了,要是相不准,你得还我!”
“那是自然!”袁凡看了看手上的东西,鸡是道口烧鸡,罐头是冠生园的什锦罐头。
道口烧鸡倒还罢了,冠生园的罐头却是英吉利来的,只有少数几个大城市的洋行才有得卖,算是稀罕物。
手上这个罐头,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给自个儿准备的旅途口粮。
袁凡走回去,将东西交给袁克轸,“进南兄,劳您给兄弟掠阵!”
“了凡,您这……”
袁克轸拿着东西,眼窝一热,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说又想说,说了又矫情。
烧鸡罐头,平常是袁克轸看都懒得看的东西,现在他捧在手里,却是沉甸甸的。
这十多年以来,华国“百川沸腾,山冢崒崩”,他家处于风口浪尖,让他见多了世态炎凉。
眼前这个萍水相逢之人,八竿子打不着,却能够为了他跑去与虎谋皮,他又如何能不心生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