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先生,方不方便上楼一叙?”
胡政之转身走了回来,重新对袁凡伸出手。
袁凡放下茶杯,目光在胡政之脸上一扫,“胡总编相邀,幸何如之,肯定是方便的。”
两人从营业部出来,上了二楼。
总编室在二楼的挡头,胡政之开门将袁凡请了进去,“刚才袁先生说,您是打上海来的?”
袁凡呵呵笑道,“不错,袁某之前在城隍庙厮混来着,胡总编怕是多年没回上海了吧,是想向我打听些上海风物?”
胡政之心中一凛,他曾上海工作过三四年,但自己是川人,嘴里带的是川音,可是没露出半点端倪,却被这人一嘴道破。
这人果然有些道行。
开水注下,斗室飘香,香气清幽,这是峨眉雪芽。
“袁先生,”胡政之做了个请的手势,“胡某请您上来,是想请您帮忙看看大公报的运程。”
袁凡端着茶杯,细细看着杯中的茶叶,在开水中漂浮舒展,像是掌上跳舞的美人。
胡政之是个聪明人,见他不说话,便嘿然说道,“当然,我也不敢空口白牙请您的卦。”
他顿了顿,“这样……您的卦要是得用,大公报的二版,让出半个版面来,刊登您的广告,为期一月,以此作为卦资,如何?”
袁凡一笑,这胡政之倒是会算账,二版整版六十,半个版面的话,一个月算下来差不多是千元上下。
这倒也不是不行,算是个开张生意。
袁凡张眼一看胡政之,虽然打理得挺干净,但神色还是掩饰不住的憔悴,想必这两年过得不轻松。
他其实都不用看,身为津门人,又自诩半个文化人,如何能不知道大公报,不知道胡政之?
胡政之这哥们,是个属猴的,属的还是窜天猴,天生就是个不安分的主。
他原来在倭国留学,学的是法律,回国之后,他就开了家律所。
这律所没开多久,他觉着没劲儿,被好基友张季鸾一鼓捣,他就跑去干了老师。
这老师又没干多久,他觉得更没劲儿,将教鞭一扔,跑到北方走仕途。
官儿没当多久,他还是觉得没劲儿,又不想混体制了。
不过,这会儿他终于发现了一个带劲儿的行当。
做记者,办报纸。
胡政之这时候在内务部任参事,这时候的政府,是段祺瑞的安福系当家。
刚好,英敛之的《大公报》不想办了,让给了安福系的钱袋子王郅隆。
胡政之找到王老板,两人一勾兑,王老板龙心大悦,请他当了报社经理。
不得不说,胡政之是个办报的天才。
没过多久,他就整了个大活。
他跑去巴黎,报道巴黎和会,成为巴黎和会中唯一的中国记者。
第一手的报道传回来,《大公报》由此名声大震。
可惜的是,高光时刻并没能维系多久。
第二年皖系跟直系开撕,结果被直系给撕了,作为皖系钱袋子王郅隆,则是喜提一张通缉令。
王老板脚底抹油,吱溜一下跑去了倭国,扔下胡政之一人撑着《大公报》。
皖系形势已非,树倒猢狲散,老板又带着小姨子跑路了,胡政之撑得确实是非常辛苦。
要是袁凡没记错的话,再撑个一年多,《大公报》都要停刊了。
“呵呵,胡总编,恕我直言,现在的大公报,一只脚已经跌进了三湾塘,运程是很难了。”
袁凡一开口,就打灭了胡政之的希望,让他脸色更加憔悴。
三湾塘是上海有名的臭水河浜,一脚跌进了三湾塘,那算是最低谷了。
胡政之嘴唇蠕动两下,他在这间报馆干了七八年,实在是放不下,“袁先生,有没有什么破解之道?”
“破解之道?当然是有的。”
袁凡仰天一个哈哈,有些莫测高深,“胡总编这不是正在和朋友们商量着吗,这就是破解之道。”
“我……哈哈,哈哈,您说笑了。”
胡政之脸色一变,赶紧捧起茶杯喝了两口,掩饰自己心中的惊惧。
大公报之所以陷入目前的困境,说白了就是被老板坑了。
王郅隆是安福俱乐部的得力干将,现在直系当权,上台就将他通缉了,他的报纸还能有的好?
报纸想要起死回生,除非是将老板换了。
胡政之不是没有过这个念头,他的好基友张季鸾更是在他耳边嘀咕多次了,说是将报纸盘下来单干。
甚至,张季鸾都和他去见了津门造币厂的吴鼎昌。
吴鼎昌不但是他们留倭的同学,还与胡政之是成都老乡。
吴鼎昌也是一拍即合,只要胡政之同意,他就出钱,三人组团来干大公报。
说是这么说,但王郅隆对自己不薄,要真这么搞,多少有些趁人之危的嫌疑。
胡政之是个君子,一直下不了这个决心。
现在,他的心思陡然间被袁凡捅了出来,如何不让他色变?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丈夫行走于阳光之下,有什么不可说的。”
袁凡看着胡政之脸上阴晴变幻,正色道,“要是您不愿如此,就只能苦守待变了。”
他的意思胡政之听懂了。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皖系固然是明日黄花,直系也是挺不了多久的。
直系要是倒下,那又是另一番天地了。
胡政之有节奏地敲着茶几,沉吟道,“苦守?守多久?”
袁凡稍作沉吟,“胡总编,可否借用一下笔砚?”
胡政之微笑颔首。
袁凡起身走到胡政之的书桌前,铺开一张稿纸,笔走龙蛇。
胡政之跟着起身,走到袁凡身侧一看,潇洒出尘,写得好一笔苏东坡。
“君行何以赠,双剑芙蓉锋。
一割两年载,再割开蒙茸。
岂不恋交游,此意郁忡忡。
丈夫贵努力,宝剑无终穷。”
这是明代王世贞送友人的诗,以宝剑赞许友人之才,让其砥砺两年,再努力奋发。
胡政之拿着稿纸,在房里不停转悠,心中盘算,眼角跳动。
两年啊!
胡政之口腔泛苦。
从内心说来,他还是愿意苦守的,但就眼前这般模样,别说两年,能不能守住一年,他都没有信心。
“胡总编,这些事儿其实都不急,都可以从长计议,但有件事儿却是挺急的,可等不得……”
袁凡在一旁喝茶,老神在在地说道,“嗯,这事儿就不收您钱了,算是交个朋友。”
“咱们倾盖如故,不已经是朋友了么?”胡政之终于不走了,回来坐下。
袁凡举止之间的气度,相士像个三分,文人倒像个七分,他也乐意结交,“我本名胡霖,草字政之,成都人氏,您叫我政之即可。”
袁凡也自我介绍了两句,指着墙上的一幅油画道,“政之兄,这位便是《大公报》的东家吧?”
墙上的油画,画的是一个米行的伙计,肩上扛着一袋白面,回头龇牙一笑。
胡政之一愣神,这的确就是画的王郅隆。
王郅隆出身贫苦,年少时在米店当学徒,后来不知为何,短短几年之后,竟然身家豪富,成为津门数得着的人物。
在他功成名就之后,便找画师画了几幅油画,算是忆苦思甜。
胡政之看着油画上的少年,思维有些发散,“袁先生,这是有什么说道?”
袁凡走到油画下边儿,肃然道,“不瞒政之兄,从此人面相看来,命患天地杀劫,百日之内必遭横祸。”
以画观命?
胡政之目光闪烁,有些狐疑。
袁凡呵呵一笑,走回来坐下,“他如今是在倭国游历吧?倭国梁园虽好,不可久留,您还是让其归乡的好,只有归乡,有祖宗福荫庇护,才能脱此天地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