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
“张校长!”
操场上的学生看着眼前的校长,戴着黑纱,一脸憔悴,原来挺得笔直的腰杆,都有些佝偻了,这都是自己给逼的!
他们纷纷低下头,有的捂着嘴,有的揉着眼,那个与张伯苓辩论的学生,更是脸都成了猪肝色,眼眶霎时间变得通红。
自己不但不能帮校长分忧,还尽给他添乱,也不想想,校长不比自己爱南开吗?
校长会毁了视若生命的南开吗?
“校长,对不起!”
“校长,我们不闹了!”
“校长,咱们马上回去读书!”
“学长,我们走了!”
“……”
看着学生羞愧地准备离场,张伯苓突然一挥手,扬声道,“同学们,请你们稍等,再听我说一句话。”
学生停下脚步,只听到张伯苓大声道,“同学们,你们没错,是我错了!”
“校长?”拿喇叭的学生一愣。
“你们都是为了爱护南开的声誉,能有什么错呢,错的是我,我考虑不周!”
张伯苓握紧拳头,又将声音提高一线,“我现在向你们保证,曹汝霖先生不会加入我们南开董事会,我们南开这株参天大树,绝对不会沾染任何一滴粪水!”
操场上戛然一寂,继而又爆出雷鸣般的欢呼和掌声。
“南开万岁!”
“校长万岁!”
“……”
阳光之下的校园,空气干净而清新。
双袁面面相觑,眼神怪异。
鲜花是粪水浇灌出来的?
袁克轸嘴里一苦,哪儿哪儿都能听到这话儿,这个烂梗是绕不过去了。
学生散去,张伯苓静立一会儿,从操场退了下来,哥儿俩迎了上去。
袁克轸远远地拱手,“伯苓先生!”
“您是?”张伯苓还没从激昂的情绪中缓过来,还礼问道。
“在下项城袁克轸,表字进南。”
袁克轸话音未落,便被张伯苓热络地挽住了手臂,“原来是袁先生,我可是恭候多时了!”
那个叫子坚的年轻教师,也上来互通姓名,彼此见礼,携手进楼。
子坚的大名叫黄钰生,子坚是他的表字。
黄钰生是湖北沔阳人,却是打小就来了津门,在舅舅卢木斋家长大,今年刚从美利坚芝加哥大学留学回国,就被张伯苓拉到了南开大学。
几人脚步轻快,很快就上了三楼。
这座东楼名叫秀山楼,是以原江苏督军李纯李秀山的名字命名的。
李纯是津门老乡,当年严修南下化缘,他二话不说就是二十万,死前又将家产一分为四,一份给了南开。
当然,人没了,钱给得就不太痛快,但也给了五十万。
截至目前,李纯是南开最大的金主。
秀山楼的一楼是文科教室,二楼是理科实验室,三楼是礼堂和办公室,楼顶是个钟楼,老远就能瞧见。
一个六十多岁的清瘦老者,拄着根拐,站在校长办公室外头。
看张伯苓带来两张陌生的面孔,他的目光一扫,在袁克轸的脸上停住,温和地笑问,“是进南吧?”
“克轸给严世叔请安!”
袁克轸上前深深地鞠了一躬,搀住老头的胳膊,“世叔,您现在身子骨可好?”
这位老头,自然便是南开校父严修了。
如果说老袁此生还有一个朋友,那必定就是严修。
老袁与严修,一如刘秀与严子陵。
严修是翰林出身,为人清正,素为老袁所敬重,便让袁家子以师事之。
老袁上位,北洋旧部鸡犬皆仙,只有严修半师半友,皎然自持,屡征不起,而且不为老袁举荐一人。
而以老袁之枭雄阴骘,好玩权术,侮弄天下之士,唯独对严修,始终礼敬有加,不论严修怎么跟他甩脸子,他都不以为忤。
老袁在称帝之时,身边阿谀如潮。
严修听闻之后,却是两次入京,当面犯颜直谏,泼老袁的冷水,还是连泼两次,绝无仅有。
严修严范孙,一如严光严子陵。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几年不见,差点不敢认了!”
严修笑呵呵地拍了拍袁克轸,“我这个年纪,身子骨也无所谓好不好了!”
袁克轸觍着脸笑道,“哪儿的话,您且硬朗着呐,不信您打我几下,保管比当年还狠!”
几人进屋,坐下聊了几句。
袁克轸从怀里掏出一卷票子,躬身交给严修,“严世叔,这是祖母遗命,但愿能为南开略效绵力。”
严修起身,双手接过庄票,动容道,“太夫人高标风致,可惜我这身子骨不中用……”
袁太夫人是年前没的。
袁太夫人逝世之时,严修原本是要前去吊唁的,但他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这几年更是头痛眩晕,走路都是步履迟缓沉重,根本出不了远门。
更何况天寒地冻的,要是强行出门,怕是人还没到项城,路上就得出事儿,保不齐还要人家过来吊他,也就只好打消念头,千里遥祭了。
就这么感怀一下,严修的脸上又出现两团异样的潮红,呼吸急促,又咳了几声。
袁克轸赶紧扶他坐下,岔开话题。
“世叔,伯苓先生,刚才这事儿闹的,动静可是不小,咱们南开已经难到了这份儿上了么?”
严修和张伯苓对视一眼,摇头苦笑。
严修将手里的庄票交给张伯苓,张伯苓又将票子交给黄钰生。
黄钰生聪明强干,口才出色,已经准备任命他为南开董事会的秘书长了。
张伯苓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脸上满是苦涩,“袁先生,你不是外人,也不怕你笑话,南开的教员,都两个月没领薪水了!”
黄钰生在一旁,展开庄票记账,闻言插口笑道,“还要谢谢袁先生,有了您这个及时雨,我们可以吃顿饺子了!”
“亏了各位同仁一道共度时艰,不是艰难至此,又如何会有曹汝霖之事呢?”
虽然解了燃眉之急,张伯苓依旧愁眉不展。
曹汝霖的事儿,起因在他的儿子曹朴。
曹朴是曹家的老幺,人家都是坑爹,他却是被他爹坑了。
火烧赵家楼之后,曹汝霖臭了大街,京城的学校,有一所算一所,全都不收曹朴。
这年纪不能不念书啊,曹朴便来了津门。
南开倒是收下他了,小曹同学还没来得及高兴,又有了新麻烦。
同学们都不鸟他,把他当了臭狗屎,连同桌都没有,没人肯与他同桌,怕被熏着。
于是乎,教室有了一道风景,某公子享受着特别待遇,隔座独桌。
课外活动也甭想了,小曹同学就是一净路虎,到哪儿哪儿一片寂静。
身处这样的真空环境,小曹公子的痛苦可想而知,想辙,赶紧想辙!
别说,还真给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破局手段,一下给他找到了南开的罩门。
学校不是缺钱吗,我家有啊!
爹啊,捐钱吧!
钱到位了,同学们就肯陪我玩儿了!
捐钱?
没问题啊,这不算个事儿。
曹汝霖满口答应了,钱我可以给,给多少都行,十万二十万的,说个数就行。
但有一宗,我要进董事会。
严修他们得了曹汝霖的信儿,其实还在斟酌之中,连董事会都还没开,不知怎么,消息就漏了出去。
好嘛,学生的小暴脾气一下就给点着了,差点没把南开当赵家楼给烧了。
听了张伯苓的话尾巴,袁凡眉毛一挑,屁股坐在学生那头,“伯苓先生,再怎么说,那曹贼的银子,味儿也忒重了些吧,这还需要斟酌么?”
火烧赵家楼,烧的就是曹汝霖的宅子。
他的宅子,就在赵家楼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