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残响与现实之隙
冰冷。
这是洛尘恢复意识时，唯一清晰的感觉。不是云海的湿凉，不是地心的灼烫，也不是糖果屋虚假的甜腻暖意。是真实的、带着夜露湿气的、坚硬岩石的冰冷，透过单薄破烂的衣物，直透骨髓。每一次呼吸，肺部都像被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尘土和血腥味，却无比真实地灌入肺腑，冲刷掉记忆中那硫磺、颜料和腐朽的恶臭。
他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模糊、晃动，如同浸在水中。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
头顶，是真实的、高远深邃的夜空。墨蓝色的天幕上，缀满了冰冷的、闪烁的星辰，没有过度饱和的粉紫色晚霞，没有虚假的棒棒糖吊灯。清冷的星光洒落下来，勾勒出身下粗糙嶙峋的岩石轮廓。远处，鹰喙崖那熟悉的、如同猛禽俯喙般的巨大黑色剪影，沉默地矗立在深沉的夜色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他逃出来了。
真的……逃出来了。
这个认知如同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艰难地穿透了四肢百骸那几乎将他淹没的剧痛和冰冷。他尝试动了一下手指，尖锐的刺痛立刻从全身各处传来，尤其是左臂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和体内如同被重锤反复敲击过的脏腑。喉咙干涩得如同火烧，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他想坐起来，身体却不听使唤，沉重得像被浇筑在岩石里。只能微微转动脖颈，目光扫向周围。
身下是一片相对平坦的、布满碎石和稀疏杂草的岩台。四周是熟悉又陌生的山林剪影，在夜色中沉默着。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过远处林梢发出的微弱呜咽，以及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队友……阿杰……老陈……
巨大的悲痛如同迟来的海啸，瞬间将他吞没。眼眶干涩发烫，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所有的水分似乎都在逃亡的挣扎和体内的能量冲突中被蒸干了。阿杰消散前淡金色的光芒，老陈被钉在齿轮上最后那清明的一瞥和无声的“走”……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他活下来了，代价是他们的彻底湮灭。这份沉重的负罪感，比身上的伤痛更加蚀骨。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摊开的左手边，紧贴着冰冷岩石的地方。
一点微弱却纯净的淡金色光芒，如同呼吸般微弱地闪烁着。
是那块晶体碎片。
边缘不规则，如同破碎的琉璃，大小约莫指甲盖。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无法形容的微光，既非火石的灼热，也非碎瓷的冰寒，更不是云海泪滴的纯粹冰冷。它像是……凝固的、浓缩的意志？阿杰最后传递信息时那点灵光的实体？还是……织梦之核崩解后残存的、最精纯的碎片？
洛尘艰难地、颤抖着伸出还能勉强活动的右手。指尖触碰到那晶体碎片。
没有想象中的能量冲击，也没有冰冷的触感。只有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共鸣感？仿佛他体内那缕在冰火毁灭边缘诞生的、混沌微弱的力量，被这碎片轻轻触动了一下。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温暖、坚韧和淡淡悲伤的意念碎片，如同投入心湖的微澜，无声地荡开。没有具体的信息，只有一种感觉——阿杰存在的最后证明，以及对生者的嘱托。
他小心翼翼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块淡金色的碎片拾起。它很轻，几乎没有重量。他艰难地摸索着自己身上破烂的口袋，最终将它塞进了贴身衣物最里面、相对完好的一处内袋里。碎片紧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微弱却奇异的安定感。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冰冷的岩石上，意识再次开始模糊。身体的剧痛、失血的虚弱、精神的巨大创伤，如同厚重的黑幕，缓缓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小时。
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手电筒光束的晃动和人声的呼喊，猛地撕裂了夜空的寂静！
“那边！岩石上有东西！”
“是人！天哪！快过去！”
“小心碎石！注意脚下！”
纷乱的人声和刺目的光柱晃动着逼近。洛尘的眼皮沉重得无法抬起，只能模糊地感觉到自己被几双有力的手小心翼翼地抬了起来。担架的触感，粗糙的帆布味道，还有消毒水和汗水混合的、属于现实世界的气息。
“……坠崖幸存者……生命体征微弱……”
“……多处骨折，严重撕裂伤，内出血……”
“……快！氧气！建立静脉通路！通知医院准备手术！”
断断续续的、带着紧张和专业的呼喊声在耳边模糊地响起。冰冷的液体注入血管的感觉。氧气面罩扣在口鼻上，带着橡胶和消毒水的味道。颠簸的移动感……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混合着药物气味的黑暗~
消毒水的味道。恒定而单调的仪器滴答声。
洛尘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包裹全身的、如同厚厚棉絮般的疲惫感。身体像是被拆开又勉强拼凑起来，每一寸骨骼、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出沉闷的抗议。左臂被厚重的石膏固定着，胸口缠绕着绷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牵拉感。
他缓缓睁开眼。
视野里是洁白的天花板，柔和的灯光。空气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药物的气味。他躺在一张柔软的病床上，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子。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这里是……医院？
“你醒了？”一个温和的、带着职业化关切的女声在床边响起。
洛尘艰难地转动眼珠。一位穿着浅蓝色护士服、面容温和的中年护士正俯身看着他，手里拿着记录本。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护士的声音放得很轻柔。
洛尘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护士立刻会意，用棉签蘸了温水，小心地湿润他干裂的嘴唇。“别急，你昏迷了快三天了。身体非常虚弱，多处骨折，内脏也有挫伤，失血严重……能醒过来已经是奇迹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检查着床边监护仪上的数据。
三天？洛尘的思绪有些混乱。在桃源那循环往复、时间感扭曲的囚笼里，他早已失去了对真实时间的把握。
“我……”他艰难地挤出嘶哑的声音，“怎么……来的？”
“是搜救队发现的你。”护士一边记录数据，一边解释，“就在鹰喙崖下面的一个岩台上。他们说你运气真好，掉在那种地方居然……”她顿了顿，似乎觉得“活下来”这个词不太妥当，“……居然被找到了。搜救队说你被发现时，身边……”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洛尘被石膏固定的左臂，“……有一个……嗯，很旧的探险背包？是你的吗？”
背包？
洛尘的心猛地一跳！他坠崖时背着的那个背包？！
“包……呢？”他急切地问，声音更加嘶哑。
“在储物柜里。”护士指了指床边一个金属柜子，“你送来时情况太危急，只做了紧急处理，随身物品都暂时保管起来了。等你情况稳定些，可以请家属或者警察……”她说到这里，又顿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更加温和，“对了，警方那边需要等你清醒后做个简单的笔录，关于坠崖的情况……还有你的队友……”
队友……
阿杰和老陈的名字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洛尘的心脏。巨大的悲痛和负罪感再次汹涌而来，几乎让他窒息。他猛地闭上眼睛，牙关紧咬，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护士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波动，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追问。“你先好好休息，恢复体力最重要。我去通知医生你醒了。”她说完，轻轻拍了拍洛尘没有受伤的右臂，转身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
洛尘躺在病床上，睁着眼睛，望着洁白的天花板。劫后余生的庆幸感早已被沉重的现实和巨大的悲伤冲刷得干干净净。阿杰消散了，老陈为了毁掉碎片和系统核心，连同自己一起湮灭在崩解的黑暗里……只有他，这个被油彩小丑嘲笑的“抹布”，活了下来，带着一身伤痛和一块来历不明的碎片。
他下意识地用还能活动的右手，隔着病号服，轻轻按在胸口的位置。那里，贴身存放着那块淡金色的晶体碎片。它依旧散发着微弱的、只有他能感觉到的温暖和共鸣感，像一颗微弱的心脏在跳动。
阿杰最后的证明……老陈用生命撕开的生路……
还有那个巨大的谜团——桃源究竟是什么？织梦者是谁？油彩小丑最后那声闷哼意味着什么？它真的被那点暗红“星火”彻底抹去了吗？队友们的意识……是否真的彻底消散了？
无数疑问如同纠缠的藤蔓，勒紧了他的思绪。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疲惫如同沉重的枷锁，但他心底那点被母亲话语点燃、被战友牺牲淬炼过的微光，却在这现实的病房里，在巨大的悲伤和迷茫中，顽强地燃烧着，不肯熄灭。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目光投向床边那个冰冷的金属储物柜。
他的背包……还在里面。
那里面，或许还残留着桃源的一些“痕迹”？那块滚烫火石的印记？那片冰冷碎瓷的粉末？或者……别的什么？
他需要看到它。需要抓住任何一点线索，哪怕只是徒劳。
洛尘深吸一口气，忍受着牵拉伤口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试图抬起那只没被固定的右手，颤抖着伸向床头柜上的呼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