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二人的动作都在这一瞬间停滞。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惊讶与一丝凝重。
“小十六,‘蛛网’那边,此前可有关于王启龙入京的消息?”
南宫叶云率先打破沉默,声音低沉,听不出波澜,但熟悉他的南宫星銮能察觉到那平静下的暗流。
“没有。”南宫星銮摇头,眉头紧锁,语气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冷意。
“京城内外,蛛网密布,但他何时入京,竟能避开所有耳目……
唉!是我们大意了。”
“哼,”南宫叶云转过身看向殿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看来,我们终究是小瞧了这位好舅舅的手段。”
他整理了一下并未凌乱的龙袍袖口,对殿外沉声道:“宣!”
当值老太监尖细的嗓音再次响起:“宣——琅琊王氏家主,王启龙觐见——!”
南宫叶云稳步走向金銮殿前殿正中的九龙御座,沉稳坐下,脊背挺直,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南宫星銮也收敛了所有先前玩味的表情,如同出鞘的利剑般,默然立于御座之侧,玄色蟒袍衬得他面容冷峻。
兄弟二人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投向大殿那扇沉重的、象征着至高权力入口的殿门。
“就让我们一起,好好会一会我们这位……不请自来的舅舅!”
沉重的殿门被内侍缓缓推开,一道身影逆着门外深沉的夜色,步入烛火通明的金銮殿。
来人正是王启龙。
他年约五旬,身材清癯挺拔。
并未穿着彰显身份的爵服或官袍,仅着一袭深紫色的锦缎常服,款式简洁,却用料极考究,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他的面容与王启元确有几分相似,但线条更为刚硬,颧骨微高,下颌紧绷,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毅与久居上位的威仪。
眼角与额间刻着清晰的岁月纹路,双鬓已染上些许霜白,但这非但未显老态,反而增添了几分沉凝厚重的气度。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眼窝略深,眸光内敛,此刻虽微微垂视地面以示恭顺,但偶尔抬眼时,那瞬间掠过的精光,却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与他表面上的沉痛姿态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他快步穿过空旷的大殿,来到御阶之下,没有丝毫犹豫,撩袍便跪,以头触地,动作干脆利落,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喘息和一种沉痛万分的语调,朗声道:
“臣,琅琊王启龙,深夜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南宫叶云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伏地的身影,并未立刻叫起,沉默如同无形的压力笼罩在王启龙身上。
片刻后,南宫叶云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帝王的疏离与审视:“王爱卿不是已经告老,在琅琊颐养天年了吗?怎会突然不声不响,回到了这京城之地?”
他刻意忽略了王启龙“请罪”之言,先追问其行踪,言辞间隐含敲打。
王启龙伏在地上,从声音中却听不出来任何情感:“陛下!臣是来请罪的!”
“哦?”南宫叶云眉梢微挑,似是不解,“爱卿劳苦功高,何罪之有?”
王启龙抬起头,目光恳切地望向御座:
“臣管教无方,致使劣弟启元,性情顽劣,受奸人蛊惑,竟欲行大逆不道之事!
臣前几日接到太后娘娘的密信,告知臣:臣弟启元欲行不轨之举!于是臣星夜兼程入京!
不想方才严厉逼问其身边仆从,才知他竟胆大包天,与凤阳林氏等人勾结,欲行行刺皇后娘娘一事!”
他重重磕下一个头,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臣闻之,五内俱焚!我王氏世代忠良,蒙受皇恩,岂能出此不肖子孙!
臣未能及早察觉,制止其恶,罪责难逃!
现如今,臣已动用家法,将逆弟启元囚禁于府中,任凭陛下发落。
臣不敢奢求陛下宽宥其罪,唯乞陛下念在臣一片赤诚,留劣弟启元一条性命。
臣愿代表琅琊王氏,交出家族未来三年的全部封地赋税,充盈国库!
并且,臣会命所有在朝王氏族人,即日上书,辞官归乡,绝不再干预朝政,为陛下改革扫清障碍,留出位置。
还请陛下……允准!”
此言一出,南宫叶云跟南宫星銮不着痕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讶。
半晌,南宫叶云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紧紧盯着王启龙,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探究和难以置信:
“王爱卿,你们世家大族,不向来最重家族利益,讲究‘弃车保帅’吗?
为了王启元一人,放弃整个王氏在朝堂的根基,放弃未来数年的巨大财源……值得吗?
你这家主,回去之后恐怕也难以向族中耆老交代吧?”
王启龙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后轻笑一声:
“呵……陛下说得是。
在族中大多数人眼里,为了启元一人,付出如此代价,自然是不值得的。
族老们或许会认为我疯了,不配再做这个家主。”
他抬起头,目光中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直视着南宫叶云:
“但是,谁让如今坐在琅琊王氏家主之位上的,是我王启龙呢?”
在我眼里,一切都是值得的。谁让……他是我的弟弟呢?”
说到这,王启龙目光扫向南宫叶云与其身后的南宫星銮,随后轻笑一声:
“臣想,若是陛下……身处臣今日之境地,面对王爷深陷死局,纵然千难万险,付出再大代价,陛下也定会……竭尽全力,护其周全的。不是吗?”
这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仿佛裹挟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寂静的金銮殿中,余音绕梁。
兄弟二人同时凝视着下方跪地之人,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超出算计的诧异。
他们实未料到,在这利益盘根错节、亲情常为筹码的世家巨族之中,竟能见到如此不计代价、真挚若此的手足之情。
然而,当他们心念微动,目光不经意间再次交汇,刹那间便已心意相通,了然于胸。
是了,即便是在最是无情的帝王家,亦有他们这般生死相托的兄弟羁绊,这世间,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