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宇程的指节无意识叩着檀木桌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轻响,如同他此刻焦灼的心跳。
东境绵长的海岸线是横亘在他心头的一道裂痕,而神出鬼没的“海鬼”便如附骨之疽,沿着这裂痕不断侵蚀。
他何尝不知,眼下这收缩兵力、弃守部分外围据点的策略,不过是饮鸩止渴,以空间换取喘息之机,暂保穆凉城等核心地带不失。
然而,若不能将那幽灵般的“海鬼”主力揪出并彻底歼灭,东境将永无宁日,大辰这扇面朝浩瀚东海的门户,便始终利刃悬顶。
“朝廷的援军……”一位年轻的将领忍不住开口,眼中带着期盼,“王爷,京城那边,可有消息?陛下定不会坐视东境糜烂!”
提到援军,南宫宇程的眉头锁得更紧。他并未收到过京城的公文,只收到了蛛网的密信,他们说朝廷已知晓东境之事,正在筹措援军,但具体何时能到,是何部队,由谁统领,一概语焉不详。这种不确定性,本身就是一种煎熬。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在座诸位风尘仆仆、面带倦容却眼神依旧坚定的将领,缓缓开口,声线因连日殚精竭虑而略显沙哑,却依旧蕴含着一种稳定军心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援军,自然会来。陛下与朝廷,绝不会抛弃任何一寸国土,任何一位子民。”
他语气笃定,先定下基调,随即话锋一转,变得沉凝锐利,
“然,远水难救近火!京城距此千里之遥,大军开拔,粮草先行,非一日之功。在朝廷的旌旗真正抵达东境之前,守土安民,便是我等不容推卸、亦无法假手他人之责!
岂能将穆凉城的存亡,将东境万千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全然系于那尚未抵达的援军之手?
此刻,唯有倚仗我等自身,同心戮力,方能撑过此劫,为援军赢得时间,为朝廷守住这东海屏障!”
话语铿锵,掷地有声,在屋子里回荡。
然而,在座的都是沙场宿将,皆心知肚明,王爷此言虽能提振士气,却难掩现实的残酷。
凭眼下这捉襟见肘、疲于奔命的兵力,想要主动出击、寻找那飘忽不定的“海鬼”主力进行决战,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一味被动防守,又如同抱薪救火,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更何况,在那远海,还有一支部队在虎视眈眈。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伴随着对未来的忧虑,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里,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又详细议了许久各防区的布防细节、哨探安排、民夫征调等琐碎却至关重要的事务,直至月上中天,诸位将领才各自领命,拖着疲惫的身躯默默退去。
房门被轻轻掩上,将那外间隐约传来的更梆声隔绝开来,同时也仿佛将所有的沉重与压力,都留给了独坐灯下的南宫宇程一人。
他不再强撑那挺直的脊背,有些脱力地靠向冰冷的椅背,抬手用力按揉着刺痛的太阳穴。
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离京时的场景。
那时,他是何等意气风发,在皇兄面前立下豪言,定要在这东境一展拳脚,整饬军备,肃清海患,为皇兄分忧,替朝廷守住这富庶的东海门户。
他还记得小十六那家伙,笑嘻嘻地塞给他一包据说是什么“海外奇珍”的种子,让他别忘了在穆凉城也种出点京城没有的稀罕玩意,好让他日后有机会来打秋风……言犹在耳,岂料时局维艰,现实冷酷,竟如此之快便到了要向京城求援的地步。
思及此,南宫宇程唇角不由泛起一丝混合着疲惫与自嘲的苦涩弧度。终究,还是自己能力有所不逮吗?
“吱呀——”
一声轻微的响动,书房门被再次推开,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端着红木托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步履轻盈,仿佛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凝重。
是王妃秦知意。
她未着繁复的王妃礼服,只一身月白素净常服,乌黑的长发也仅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未施粉黛,却越发衬得她气质清雅,宛如悄然绽放在这寒夜中的一株空谷幽兰。
“王爷。”她柔声唤道,声音如同滑过冰面的暖流,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她将托盘上一盏热气袅袅、散发着淡淡药香和甘甜气息的参茶,轻轻放在他触手可及的桌案一角,“夜深露重,你已劳神许久,饮盏参茶,暖暖身子,也定定神吧。”
放下茶盏,她的目光便落在南宫宇程那即便在放松时也依旧紧锁的眉宇间,那化不开的沉郁与疲惫,让她眸中迅速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
她静静地在他身侧一旁的绣墩上坐下,没有立刻出声打扰,只是用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他。
她并非那些只知深闺绣花鸟、不通外事的寻常贵妇。她的父亲,虽只是行伍中一名兢兢业业、却也未能跻身高级将领行列的小小统领,常年驻守边关,让她自幼便有机会接触到一些军旅之事。
她听过父亲与同僚议论边情,见过军报文书,虽未亲身经历战阵,却也明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懂得“收缩防线”、“集中兵力”这些术语背后所代表的严峻形势,更清楚一军主帅肩上所承受的压力是何等巨大。
沉默了片刻,见南宫宇程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秦知意才再次轻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王爷愁眉不展,神色沉重,可是仍在忧心那‘海鬼’之患,以及……援军之事?”
南宫宇程缓缓抬眼,对上妻子关切的目光,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丝。他并未隐瞒,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倦意:
“嗯。防线太过绵长,敌踪又诡秘难测,来去如风,劫掠一番便遁入茫茫大海,难以捕捉其主力。
眼下这般被动防守,处处设防则兵力分散,等于任由其宰割;收缩兵力虽能暂保核心,却无异于将外围的百姓与土地拱手相让……终非长久之计。
且时间拖得越久,军心民心动荡愈甚,朝廷那边的压力也……”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秦知意已然明白那未尽之语背后的重重忧虑。她沉吟片刻,并非在思考什么奇谋妙计,而是组织着语言,希望能给予他一些力所能及的慰藉与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