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澈这才缓步走下那两级干净的石阶,来到院中,在距离南宫溯三四步远的地方站定。
这是一个既不显得过分亲近,也不至于失礼的距离。他没有行大礼,只是依着家礼和藩王见太上皇、太后的规矩,再次欠身示意。
他目光在南宫溯身上打量片刻,又扫了一眼旁边那辆朴素的马车和垂手侍立的安福,以及那群安静的女眷,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淡笑意,那笑意未达眼底:
“真是稀客。未曾想皇兄此行,竟是举家同游。”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若有若无的锋芒,那是属于曾经的失败者不甘完全沉寂的余烬,也是久居上位、执掌一方权柄者自然流露的疏离与掌控欲,更有一丝对这“轻车简从”却阵容不凡的探访的玩味。
南宫溯对他的态度似乎并不意外,仿佛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一番光景。他淡然道,目光掠过院中的古松积雪:
“江山万里,风物各异。如今卸下重担,闲云野鹤,总要亲自看看,携家带口,也添些乐趣。恰好南下路过乾安,便顺道来看看你。”
他的理由听起来无懈可击,合乎一个退位君主携眷游历的常情。
“哦?”南宫澈眉梢微挑,对这个过于简单的解释不置可否,那声调里带着明显的质疑,“只是看看,顺道路过?”
他显然并不全然相信这位曾经的陛下、如今的太上皇,万里迢迢南下游历,还带着太后太妃,真的只是“恰好路过”他的封地。这阵仗,怎么看都不像是纯粹的游山玩水。
但他也没有立刻深究,有些话,不必在寒风里说,更不必当着女眷的面说。他侧身让开通往书房的道路,动作依旧克制而保留,
“舟车劳顿,皇兄、皇嫂,还有诸位,里面请吧。外面天寒,书房里已备好暖茶。” 随即又对旁边的管家吩咐道,“引女眷去暖阁休息,好生伺候,然后去告知王妃,让她带我好好招待皇嫂。”
沈清漪等人看了一眼南宫溯,得到了“安心”的眼神,便随着管家向另一侧的暖阁走去。安福则默然无声,如同影子般跟在南宫溯另一侧稍后的位置。
南宫溯不再多言,迈步向前。南宫澈与他并肩而行,步伐不疾不徐,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既不失礼于前,也不显过分亲近于后。
一进入书房,一股温暖宜人、带着书卷气息的热流便扑面而来,与室外恍若两个世界。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陈年书卷的纸香,以及墙角铜炉里燃着的上等檀香的清冽气息,和谐地交融在一起。房间宽敞,陈设却极为雅致清贵,不见过多金玉俗物,彰显着主人不凡的品味。
左侧靠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分门别类地摆满了书籍,竹简与线装书并存,有些书脊甚至已经磨损,可见是常被翻阅的。
右侧则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桌大而空,只在正中铺着一张雪白的宣纸,一方古砚,砚台里还凝着半块未曾用完的徽墨,一支狼毫笔搁在笔山上,仿佛主人刚刚搁笔离去。
地龙烧得正旺,暖意从脚下升起,驱散所有寒意。窗前设着一张小巧精致的梨花木茶桌,桌上放着一套紫砂茶具,形制古雅,色泽温润,旁边的小红泥炭炉上,坐着一把同样质地的紫砂壶,壶嘴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白色的热气,茶香隐隐。
南宫澈并没有坐在主位,而是将它让了出来,自己坐在了下位。见状,南宫溯也不再客气,直接在主座上坐了下来。
待两人坐定,南宫澈没有急着招呼侍女上来,目光再次落回刚刚坐定的南宫溯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直白的审视意味,仿佛要穿透那平静的表象,看清内里的真实意图。
他不再绕圈子,直接开口,这次用了旧称,语气却平淡得像在谈论窗外无关紧要的天气:“说吧,皇兄,”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奇特的、既亲昵又疏远的质感,
“不在京中颐养天年,含饴弄孙,万里迢迢,还带着太后与……诸位太妃,来到我这偏远的夜王府,究竟所为何事?” 他刻意在“诸位太妃”上微微停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暖阁的方向。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淡雅衣裙的侍女悄无声息地端着茶盘进来,动作轻捷地将两杯刚沏好的热茶分别放在南宫溯和南宫澈手边的矮几上,然后躬身,脚步轻盈地退了出去,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安福依旧守在门口内侧,眼观鼻,鼻观心,如同入定。
南宫溯并未立刻回答弟弟的问题。他伸出骨节分明、修长却已见岁月痕迹的手,端起身侧那杯热气袅袅的清茶,白瓷杯壁传来的温热熨帖着指尖。
他低头,轻轻吹开浮在水面的两片碧绿茶叶,目光落在微微荡漾的茶汤上,仿佛那里面有什么值得深究的奥秘。
他抬眼,迎上南宫澈那探究的、带着一丝隐晦压力的目光,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因这无声的对视而微微凝滞,只有炭炉上茶壶持续的、细微的沸腾声,以及檀香燃烧时偶尔发出的极轻的“噼啪”声,在寂静中回响。
南宫溯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南宫澈耳中:“京中……固然繁华,却也喧嚣。待得久了,难免想起年轻时读过的那些山水志异,心向往之。”
他顿了顿,啜饮了一小口茶,感受着那微苦回甘的滋味在舌尖蔓延,继续道,
“这大辰的万里河山,孤曾在舆图上看了无数遍,却终究是纸上谈兵。如今卸下重担,一身轻松,便想着出来走走,亲眼看看这各地的风土人情,百姓生计。你皇嫂他们在宫中久了,也想出来散散心。看看春日的江南烟雨,夏日的塞外草原,秋日的边关冷月,还有这……冬日的南国苍翠。”
他的话语平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与宁静,目光坦然地看着南宫澈:“至于乾安城,确实是顺路。南下岭南,这里是必经之路。想着你在此地就藩多年,我们兄弟……也确实许久未见。于公于私,既然到了你的地界,总该来见上一面。”他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怎么,不欢迎我这不请自来的兄长来叨扰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