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最深处的甬道,平日里唯有狱卒换岗时那刻板沉重的脚步与锁链拖曳的凄凉回响。今夜,却迎来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那是宫缎软靴踏在潮湿石面上刻意放缓的步履声,以及随行人员极力压抑的呼吸声。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随着这行人的靠近,如同潮水般弥漫开来,让两旁牢房里原本死寂的囚徒都感到了本能的恐惧,蜷缩进更深的阴影里。
油灯的光晕在朱元璋阴沉的脸上跳跃,将他紧抿的唇线和深陷的眼窝勾勒得如同石刻。他没有穿龙袍,仅着一身玄色常服,却比任何衮冕都更显肃杀。蒋瓛亲自在前引路,手始终按在绣春刀的刀柄上,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确保万无一失。
最终,他们在那道格外厚重的铁门前停下。透过碗口大的栅栏窗口,可以看到里面蜷缩在墙角、戴着沉重镣铐的身影。
朱元璋挥了挥手,蒋瓛会意,立刻带着所有随从退到甬道拐角处,背身而立,确保听不到此间的对话,又能随时护卫。
“打开。”朱元璋的声音在幽闭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冰冷。
狱卒颤抖着用数把钥匙才打开那复杂的铁锁,沉重的牢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被推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朱元璋迈步而入。
牢房内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霉味、血污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刘伯温自身的清苦药味。朱元璋的目光,如同两把淬火的刀子,瞬间钉在了那个倚墙而坐的老人身上。
刘伯温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到来,并未露出丝毫惊讶。他缓缓抬起头,镣铐随之发出轻响。多日的囚禁与折磨,让他本就清癯的面容更加消瘦,颧骨高高凸起,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深邃,平静得如同古井寒潭,映照着帝王那燃烧着怒焰与猜忌的面容。
没有叩首,没有请安。此刻的刘伯温,仿佛卸下了一切臣子的枷锁,只剩下一种近乎坦然的沉寂。
“刘基,”朱元璋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难熬的寂静,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你可知,北疆出事了。”
不是询问,而是陈述。带着一种审视,看他如何反应。
刘伯温微微阖动干裂的嘴唇,声音低沉却清晰:“臣,身陷囹圄,耳目闭塞。但能劳动陛下亲临,想必……是关乎国运的大事。”
他的平静让朱元璋心中的邪火猛地一窜!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跟自己玩这种云山雾罩的把戏!
“关乎国运?”朱元璋逼近一步,龙行虎步之间带来的压迫感几乎让狭小的牢房空气凝固,“天降流火,地裂焦坑,黑气弥漫,士卒异化成魔!这就是你当年隐晦提及的‘归墟’之祸?!这就是你算计好的,要让朕的江山,在你死后也不得安宁?!”
他的指控如同毒箭,直射刘伯温的心口。
刘伯温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眼底深处那抹痛楚再次被勾起,但很快又归于沉寂。他轻轻摇头:“陛下,归墟之秘,亘古已有,非臣所能臆造,更非臣所能掌控。臣昔日所言,不过是尽人臣之本分,警示于未然。至于北疆之变……是祸非福,然其根源,不在臣之一身。”
“不在你一身?”朱元璋猛地从袖中掏出那枚诡异的符箓,狠狠掷在刘伯温面前的稻草上!“那这呢?!这从允炆枕下搜出的邪物!你又作何解释?!若非你魇镇害人,便是你引来的归墟邪气,害了朕的孙儿!”
那符箓落在肮脏的稻草上,其上的微弱光泽在昏暗中依旧显眼。
刘伯温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符箓之上。他凝视了片刻,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仔细分辨着什么。良久,他才缓缓道:“此物……气息阴邪晦涩,确非正道之物,其上纹路,有几分像是……某种扭曲的‘引灵’之符,但更为古老、恶毒。它并非直接害人之物,更像是一个……‘信标’,或者‘通道’。”
“信标?通道?”朱元璋眼神一厉。
“是。”刘伯温抬起头,直视朱元璋,“吸引,或者引导某些……不属于此世之物,靠近持有者。皇长孙年幼,魂魄未固,易受侵扰。若臣所料不差,此物应是有人刻意放置,其目的,恐怕正是借皇长孙纯阳之体,引动潜藏的归墟之力爆发,既害了皇长孙,亦可嫁祸于臣,一石二鸟。”
他的分析冷静而客观,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嫁祸于你?”朱元璋冷笑,“谁人会嫁祸于你?姚广孝已死!陈观伏诛!还有谁?!”
“归墟之患,牵扯之广,远超陛下想象。”刘伯温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深邃,“墨羿为何破空而去?那日宫中异动,除了臣与墨羿,是否还有第三人感知?北疆之变,恰好发生在臣下狱之后,时机如此巧合,难道不值得深思吗?陛下,有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臣,或许也只是一枚棋子,一枚被用来搅乱视线、甚至借陛下之手除掉的棋子。”
朱元璋死死盯着刘伯温,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一丝一毫的狡诈与虚伪。但他只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坦然。刘伯温的话,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他被愤怒和猜忌填满的脑海,让他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
难道……真的另有其人?一个潜藏在更深处的黑手?
“就算你所言非虚,”朱元璋的声音依旧冰冷,但那股必杀的锐气似乎减弱了一丝,“北疆危局,黑气肆虐,异化之卒已非人力可敌!满朝文武,无人能解!刘基,你告诉朕,如今之计,该当如何?!你若能救允炆,能平北疆之祸,朕或可考虑……留你全尸!”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这已是他此刻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刘伯温闻言,脸上并无喜色,反而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全尸?与凌迟相比,确实是恩典了。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权衡,又像是在积蓄最后的力量。
然后,他艰难地移动了一下戴着镣铐的手,从怀中,取出了那本无字书册,以及那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狭长物件——“定渊”。
“陛下,”他将两样东西缓缓推向朱元璋的方向,镣铐哗啦作响,“此一书一物,或可解眼前之厄。”
朱元璋目光一凝,没有立即去碰,而是厉声问:“此乃何物?从何而来?”
“此书,记载应对归墟侵蚀之法,其中有一阵,名曰‘镇龙’,或可封堵北疆裂隙。此物,名‘定渊’,乃布阵之核心钥匙。”刘伯温平静地回答,“至于来源……陛下不必问,问,臣亦不会答。陛下只需知道,此乃唯一可能挽救北疆、乃至天下苍生的一线希望。”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枚诡异的符箓,又看向朱元璋,一字一句道:“而救治皇长孙的关键,或许……也系于此阵。唯有暂时封住归墟裂隙,断绝其力量源泉,皇长孙体内那缕异气方有可能被驱散或净化。”
朱元璋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死死盯着那本看似普通的书册和那油布包裹,又看向刘伯温。理智告诉他,这可能是刘伯温绝境中的胡言乱语,甚至是另一个陷阱!但情感与那残存的一丝对孙儿的期盼,以及北疆那迫在眉睫的、超越常理的危机,都在疯狂地催促他——抓住这根稻草!
“阵法何人所布?此物何人所用?”朱元璋追问,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布阵需深谙玄理、通晓星象地脉之高士。”刘伯温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吐出一个名字,“玄玑子,可担此任。”
“玄玑子?!”朱元璋眼中瞬间爆出骇人的光芒,“你的同党?!刘基!你果然——”
“陛下!”刘伯温猛地提高了声音,打断了他,这是他被下狱以来第一次如此失态,那平静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露出了底下深藏的、几乎要焚烧起来的急切与恳切,“此时此刻,追究党羽还有何意义?!北疆黑气蔓延一分,大明将士便多死伤无数!皇长孙便多一分危险!玄玑子性情淡泊,与世无争,若非为了苍生,为了那无辜稚子,他绝不会涉此浑水!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牢房里回荡,带着镣铐的撞击声,带着一种穷途末路般的嘶哑与力量。
朱元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他看着刘伯温那因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红潮的脸,看着那双终于不再平静、而是燃烧着最后火焰的眼睛……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的惊雷,毫无征兆地在南京城上空炸响!震得诏狱的石壁都仿佛在颤抖!
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地面和狱中那小小的气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冲刷洗净。
雷声、雨声,交织成一片喧嚣而混乱的乐章,淹没了牢房内短暂的寂静。
朱元璋站在牢房中央,玄色的衣摆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微拂动。他的脸在昏暗跳动的灯光下,明明灭灭。
一边是帝王的尊严、被背叛的愤怒、根深蒂固的猜忌。
一边是孙儿渺茫的生机、北疆燃起的烽火、以及那本诡异的书册和名为“定渊”的钥匙。
杀,还是用?
信,还是疑?
这场突如其来的夜雨,仿佛是天意,在为这艰难的时刻,奏响背景的轰鸣。
刘伯温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等待着这位手握天下权柄、同时也被命运推至悬崖边的帝王的最终抉择。
那本无字书册和“定渊”,静静地躺在肮脏的稻草上,等待着决定无数人命运的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