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光阴,倏忽而过。
通州码头上,晨雾尚未散尽,湿漉漉的水汽裹挟着河泥与鱼腥的气息,扑面而来。一艘看似寻常的官船静静停靠在僻静的泊位,船身吃水不深,显然并未装载大量货物,透着一种与漕运繁忙格格不入的轻捷与神秘。
玄玑子一身半旧的海青色道袍,袖口已被洗得发白,立于微微摇晃的船头。他手中那面传承多年的青铜罗盘,指针并非指向南北,而是微微震颤着,牵引着一缕无形无质的气机,遥遥指向南方那水天混沌之处。江风拂动他花白的须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忧虑与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交织着。他低声吟诵着什么,声音融入流水与风声中,似是在与这片天地做临行前的沟通。
墨羿的身影几乎与船舷的阴影融为一体。他换下了一贯的夜行衣,身着便于行动的青色劲装,外罩一件防水的油布披风,乍看像个寻常的护院武师。唯有当他偶尔抬眼扫视码头周遭时,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才会泄露出截然不同的精光。任何一丝不协调的动静——一个倚着货包打盹的脚夫眼神过于清明,一个叫卖炊饼的小贩手上没有常年劳作的厚茧——都逃不过他的审视。
船舱里,气氛则要鲜活许多。四名承影司精锐默不作声地检查着随身兵刃与弓弩,动作麻利,眼神交流间自有默契。而那位被沈括重金请来的老船工林老海,正盘腿坐在一堆缆绳上,吧嗒吧嗒地抽着一杆旱烟锅。他皮肤黝黑发亮,像是被海盐和日头反复浸染过的礁石,满脸深刻的皱纹里仿佛藏着无数海上惊涛的故事。
“墨大人,您瞧,”林老海用烟锅杆子敲了敲摊开在木箱上的残破海图,声音沙哑得像海风磨过砂砾,“这路数,邪性啊。不走内海安稳水道,偏要往外海钻,那地方,嘿,说是无风三尺浪都是轻的。暗礁像鬼牙,天气娃娃脸,说变就变。”他吐出一口浓烟,眯着眼看向墨羿,“按图索骥,顺风顺水,二十多天能摸着边儿。可要是……”他顿了顿,烟锅在“泪珠岛”那个模糊的标记上点了点,“要是这地儿根本是画图的人做梦画出来的,或者……真撞上海龙王发脾气,或者更邪乎的‘东西’,那咱们这百十来斤,可就都得交给海娘娘发落咯。”
玄玑子闻言,从船头转过身,步履平稳地走入舱内,对林老海打了个稽首:“无量天尊。林施主无需过虑。此图虽古旧,然灵光内蕴,气机所指,绝非空穴来风。贫道虽法力微末,亦当竭尽全力,护持船只,趋吉避凶。”他的声音温和而笃定,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墨羿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林把头,你只管依图航行,驾驭风浪是你的本事。至于其他……”他目光扫过玄玑子和四名手下,“自有我等应对。”
与此同时,京城,文华殿偏殿。
这里已彻底变了模样,与其说是宫殿偏室,不如说是一间狂热工匠与博学之士结合的工坊。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碎屑、松油、以及各种灵植研磨后散发的奇异混合气味。桌案上、地上,散乱地堆放着各式各样的黄铜零件、刻画着繁复符文的灵木片、盛放着不同颜色荧光液体的水晶器皿。
沈括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头发也乱糟糟地翘着,显然已是许久未曾好好休息。但他整个人却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举着刚刚组装完成的一对青铜护腕,冲到静立一旁的刘伯温面前,激动得手指都有些微微发抖。
“帝君!成了!您看,此物命名为‘灵枢护腕’!”他几乎是喊着说道,小心翼翼地将护腕递过去。
刘伯温接过,入手便感到一种温润的沉实,指尖能清晰地感知到护腕内部那些微不可查的能量回路,正如同人体的经络般,缓慢而持续地汲取着周围稀薄的天地灵气,转化为一丝丝清凉安宁的意韵,沁入腕部皮肤。虽不及紫辰安魂香那般立竿见影,但这种润物无声的滋养,更显精妙。
“内部以微雕之法,铭刻了复合型‘聚灵阵’与‘清心咒’基符,”沈括语速极快地解释着,如同献宝的孩子,“能自行运转,缓慢滋养佩戴者心神,长期佩戴,必有裨益!关键是它足够隐蔽,外人绝难察觉!”他放下护腕,又拿起旁边一个更像精致罗盘的器物,底座是暗沉木质,表面却覆盖着晶莹的水晶片,其下是更加复杂精密的刻度与一枚悬浮的指针。
“还有这个!‘归墟灵犀盘’!”沈括的声音带着自豪,“我改进了‘微尘鉴’的感应核心,用了三种对污秽之气最敏感的妖兽晶核粉末混合铭刻,灵敏度提升了数倍!只要在一定范围内出现较强的归墟之力波动,这指针便会精准指向来源,同时盘面这些符文会依威胁程度亮起不同光芒!”
刘伯温仔细端详着这两件巧夺天工的法器,尤其是那“灵枢护腕”上传来的丝丝清凉,让他因连日操劳而略显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他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沈先生真乃国士也!心思之巧,技艺之精,令人叹为观止。此二物于南海之行,如虎添翼!神机阁初立便建此奇功,当重重记下!”
他沉吟着,将护腕轻轻戴在自己左腕上,感受着那持续不断的安宁之意,颔首道:“即刻起,将此二物的炼制图谱封入秘柜,非核心人员不得观阅。同时,调动资源,优先搜集材料,先为承影司骨干及我等核心几人,配齐这‘灵枢护腕’。”
“是!下官遵命!”沈括深深一躬,尽管身体疲惫不堪,但脸上却焕发着创造得到认可的激动红光。
刘伯温踱步到窗边,目光越过重重宫阙,投向南方天际。算算时辰,墨羿他们应当已在海上破浪前行了吧。有了沈括这呕心沥血之作,他们的安危又多了一分保障。然而,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窗棂,心中那缕如同蛛丝般缠绕不去的危机感,并未因这新生的利器而消散半分。南海茫茫,归墟诡谲,那传说中的泪珠岛,等待他们的,究竟是希望的甘霖,还是更深的陷阱?
是夜,燕王府,密室。
烛火摇曳,将朱棣高大的身影投在墙上,随着火焰跳动而微微晃动。他负手而立,凝视着巨幅大明疆域图南端那片广袤的蓝色海域,沉默如山。
姚广孝静立在他身后阴影处,仿佛本身就是影子的一部分。他手中缓慢捻动着一串深褐色的念珠,声音平和得像在谈论窗外的月色:“王爷,刘基的人,已经扬帆南下了。目标是南海,归墟所谓的‘圣岛’附近。”
“南海……归墟……”朱棣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与挣扎,“广孝,你笃定,那来自深渊的力量,真能为本王所用?”
姚广孝捻动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丝莫测高深的弧度:“王爷,归墟之力,犹如这世间至寒之水,能载巨舰,亦能覆扁舟。关键在于掌舵之人的意志与手段。刘基视其为必须清除的毒瘤,乃是卫道者的固执。然,力量何来正邪?雷霆可毁屋舍,亦可滋养稼穑。王爷身负天命,胸藏寰宇,若能将这浩瀚之力纳于掌中,化为开拓盛世之利器,又何须在意其来源是否光明?”
他微微前倾,烛光在他光洁的头顶映出一圈微光,声音更压低了几分:“让他们先去探路,正合我意。归墟那‘圣岛’,绝非善地。若刘基的人能侥幸成功,取得那鲛人泪珠,我们或可……伺机分享成果;若他们葬身鱼腹,也正好让我们看清那‘圣岛’究竟有何等凶险,日后王爷若欲‘借力’,也好知己知彼。”
朱棣沉默良久,目光从海图移开,落在密室一角那尊狰狞的狻猊香炉上,炉内正升起与谨身殿内相似的、却更为浓郁的安神香气。“父皇近日,似乎愈发离不开那玉青龙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陛下心神受扰,自然需要倚仗能带来片刻安宁之物。”姚广孝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此乃人之常情,亦是脆弱之处。王爷眼下所需,乃是静心潜藏,于陛下面前尽人子孝道,于军中巩固权柄,积蓄力量。潜龙在渊,腾必九天。时机,总会眷顾有准备之人。”
朱棣不再言语,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一片深邃的蓝色。南海的波涛在他眼底翻涌,那其中蕴藏的力量与危险,同样让他心潮起伏。他紧握的拳缓缓松开,又慢慢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