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的火光还未熄灭,岸边已响起第三道烽烟信号。沈清鸢刚走出船舱,就听见云铮的声音从高坡上传来:“敌袭!数量至少三百,正从北面压进。”
她立刻抱起琴匣往岸上走。脚步踩在湿沙上,每一步都沉得像拖着石头。刚才谢无涯离开时的身影还在眼前晃,但她现在不能想这些。
裴珩还没回来。
她登上高坡,望向远处。黑压压的队伍正快速推进,前排举盾,层层叠叠如鱼鳞般排列。箭手藏在后方,随时能封锁退路。中间一队精锐直扑营地中央——那里正是裴珩最后传讯的位置。
“是鱼鳞阵。”云铮蹲在一块岩石后,声音低,“他们知道我们主力未归,想趁虚而入。”
沈清鸢没说话,打开琴匣,手指轻轻抚过琴弦。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把杂念压下去。指尖微动,第一缕音波随风散出。
《惊涛引》起调急促,穿透夜色。音波扫过敌阵,前排士兵只是顿了下脚步,没有大乱。但当琴音触及中军那名披甲将领时,她的感知猛地一紧。
那人呼吸变了。心跳加快,掌心出汗。他站在阵型中央,却频频低头看脚下斜坡,眼神躲闪。
恐高。
沈清鸢睁眼,改奏《凌虚谣》。旋律轻飘,像是从高空落下的一缕风。她集中意念,将共鸣术锁定在那名将领身上,放大他对高度的恐惧。
同时,她察觉到左右两翼副将的情绪波动。一人右手指不停敲打刀柄,内心反复浮现一个咳嗽的老妇人面孔;另一人腰间挂着一只破损的木马玩具,思绪总往某个孩子身上飘。
思念母亲,担忧幼子。
这是她第一次尝试同时影响三人。内力瞬间吃紧,额角渗出细汗。但她没停手,反而加快节奏,让琴音忽远忽近,似有若无。
中军将领忽然站不稳,后退半步。他抬头看天,又低头看地,脸色发白。周围地形明明只是缓坡,他却像站在悬崖边。
“撤!”他突然吼了一声,“快撤!这地要塌了!”
副将愣住。左翼那位正想着家中病母,听到“撤”字以为是撤回家乡,立刻调转方向。右翼那位牵挂孩子,怕延误时机,也跟着带兵后移。
阵型瞬间断开。
墨九带着死士冲了出去。他们从侧翼突入,直逼中军。敌方指挥失灵,前后脱节,鱼鳞阵首尾无法相顾。
一支冷箭射来,擦过裴珩肩膀。他单膝跪地,背靠营帐支架,手中长剑仍指前方。三名士兵围上来,刀锋逼近。
墨九掷出流星锤,砸飞一人兵器。另一人被暗卫扑倒。最后一人举刀劈下,却被一道银光缠住手腕——是琴弦。
沈清鸢站在高坡上,手指一收,琴弦回卷。那人惨叫一声,刀落地。
裴珩抬头,看见她站在月光下的轮廓。衣袖沾了尘土,脊背挺得笔直。她没动,只是指尖在拨。
琴声止。
敌阵彻底溃散。残兵四散奔逃,丢下满地兵器与旗帜。
战后清理开始。俘虏被押到空地,逐一搜身。一名重伤参将倒在角落,甲胄破裂,脸上满是血污。士兵提刀准备行刑,沈清鸢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咔哒”。
是金属机构响动。
她走过去,拦下士兵,伸手探入那人怀中。掏出一枚铜质怀表,表盖染血,边缘有些变形。
她用袖角擦去血迹。
背面刻着一个“沈”字。刀工稚嫩,像是小时候自己拿刻刀一点点划出来的。
她手指抖了一下。
记忆涌上来。七岁那年春天,母亲还在。有个瘦弱男孩偷偷溜进府里,说是来看姐姐。她记得他穿一件旧布衫,脚上鞋子裂了口。
那天她送他出门,在镜湖边停下。她把这只怀表塞进他手里。
“若走丢了,听见滴答声,就知道还有人等你。”
他点头,眼里有光。
后来听说他生母病逝,他被远亲带走,再无音讯。父亲下令封口,不准任何人提起这个庶弟。
沈清鸢翻开表盖。
内部刻着一行小字:“壬午年春,清鸢姐赐”。
和她当年亲手写的一模一样。
她跪下来,不顾地面泥泞,把怀表贴在唇边,声音很轻:“你还记得镜湖边的蒲公英吗?”
参将眼皮颤了颤。
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你说……飞起来的花,像自由。”
沈清鸢的手僵住了。
她慢慢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擦掉半边血污。那张脸瘦得凹陷,但眉骨的弧度,鼻梁的走向,和她记忆中的那个孩子越来越像。
“是我。”她说,“我找到你了。”
参将没睁眼,嘴唇微微动了下。
远处传来脚步声。云铮走过来,看了眼两人,低声说:“其他俘虏招了,这支私兵确实是云家暗部,受命于西岭方向。”
沈清鸢没回头。她只问了一句:“他们为什么抓他?”
“不知道。”云铮摇头,“但他不是普通参将。他被抓前,一直在查云家运棺车队的路线。”
沈清鸢低头看着手中的怀表。滴答声很轻,但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想起断崖劫粮那晚,萧雪衣临走说的话。
“你母亲也这般护他么?”
原来那时候,对方就已经知道什么了。
她握紧怀表,指节发白。
参将忽然咳了一声,嘴角溢出血丝。他抬起手,似乎想碰她的脸,但力气不够,手垂在半空。
沈清鸢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近一点。
“别睡。”她说,“你刚回来,不准走。”
参将喉咙滚动了一下,又吐出几个字:“她们……活着……蛇窟里的……”
话没说完,手一软,头歪向一边。
沈清鸢立刻探他鼻息。还有气,只是昏过去了。
她抬头对云铮说:“找苏眠,让他立刻过来。”
云铮应声而去。
她留在原地,双膝跪在泥地上,一手扶着参将,一手紧紧攥着那只怀表。月光落在她肩上,十二律管无声轻晃。
墨九走过来,递上干净布巾。她接过,轻轻按在参将额头伤口处。血还在渗,温热的,顺着她的手指流下来。
裴珩包扎完伤口,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他没走近,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站着。
良久,他转身离开。
沈清鸢没注意这些。她全部注意力都在参将脸上。她盯着他的呼吸,一下,又一下。
直到他胸口再次起伏。
她松了口气,把怀表放进自己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
远处营地燃起新的火堆。士兵来回走动,收拾战场。有人拖走尸体,有人清点兵器。
一切都在恢复秩序。
但她知道,有些事已经不一样了。
她低头看着参将的脸,轻声说:“你说的蛇窟,是不是云容关人的地方?”
参将没有回应。
风从江面吹来,带着水汽和焦味。
沈清鸢抬起头,望向北面山影。那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但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