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在墙上跳动,铜箱边的那张残页还摊在地上。裴珩的手指一直没松开,纸上的字被他看得发烫。“珩儿,活下去,别回头。”——这不是母亲的笔迹。
沈清鸢站起身,琴匣轻轻放在身前。她没看那纸,只盯着门缝外。云容的脚步声已经停了很久,但她知道对方还在。
“她不会走。”沈清鸢低声说。
裴珩抬头,“你说什么?”
“她在等你出去。”她十指搭上琴弦,声音很轻,“可她不是来抓你的。”
门外忽然传来铁器落地的声音。不是剑,是诏书匣撞在石阶上的响。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进来,冷得像霜。
“裴珩,你私掘前朝祖坟,犯律当斩。我以朝廷之名宣判,若你此刻开门伏法,可免牵连他人。”
沈清鸢指尖一压,琴音起。《破阵曲》第一段缓缓流出,音波贴着地面渗出门缝。她的手很稳,心也静。共鸣术顺着琴声探出,像一根细线,缠向门外那人的心绪。
杀意来了。浓得化不开。
但就在那杀意最盛时,有一点波动不对劲。
像是刀锋劈到一半,突然顿住。
那股恨里,混着别的东西——痛,还有说不出口的话。
沈清鸢眼神一凝,琴音骤急。她加快节奏,模拟战鼓催杀,逼对方情绪彻底爆发。
外面果然有动静。长剑出鞘,剑风扫过石门,发出刺耳刮擦声。云容要动手了。
可就在下一瞬,剑势戛然而止。
“你母妃若在,必不忍见此。”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像自语。
墓室内一片死寂。
裴珩猛地站起,膝盖撞到铜箱边缘。他顾不上疼,几步冲到门前,声音发颤:“你说谁?我母妃……你还记得她?”
他话没说完,怀里的玉佩掉了出来,砸在地上。
一声脆响。
玉佩裂成两半,夹层弹开,一张泛黄的绢书滑出,落在砖石上。
沈清鸢立刻收琴,快步上前。她没捡信,先看了眼裴珩的脸。他的嘴唇在抖,眼睛死死盯着那封信,像是怕它消失。
她弯腰拾起,展开。
墨迹斑驳,但字迹清楚:
“吾儿珩,生父乃前朝遗孤,我以命换你出宫,托付云氏。若他日相见,勿恨云娘,她亦是苦命人。
落款:母亲绝笔。”
火光晃了一下。
裴珩跪了下去。他伸手去拿信,手指控制不住地抖。拿到手里后,他没再看第二遍,只是把信贴在胸口,头低着,一句话不说。
门外没了动静。
沈清鸢转身面向石门,琴仍横在臂弯。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传了出去:“你刚才那一剑,为什么收了?”
云容没有回答。
“你恨他?”沈清鸢继续问,“还是恨你自己?”
还是那个位置,还是那件暗红长裙。云容站在门外阴影里,手里的剑垂在地上。火光照不到她的脸,只能看见她肩膀微微起伏。
她终于动了。抬起左手,慢慢摘下鎏金护甲。动作很慢,像卸下一副沉重的壳。
然后,她将护甲贴在石门上,隔着缝隙,轻轻敲了三下。
咚、咚、咚。
和之前一样。像丧钟。
但这一次,她说的是:“二十年前,宫中大火那夜,我抱着你从侧门逃出。你母妃把我推进马车时说——‘容儿,替我活下去,也替他活下去’。”
她的声音哑了。
“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裴珩抬起头,眼里有血丝。
“回去?回哪里?”
“回你本该活着的地方。”她靠着门,声音低下去,“你母妃托我照顾你,可我没能守住你父亲留下的江山。这些年,我练兵、炼尸、布阵,不是为了权,是为了等你回来。”
沈清鸢站在中间,听得清楚。她没打断,也没靠近。她只是看着裴珩的背影,看他肩膀一点点绷紧。
“那你现在想做什么?”裴珩问。
“交出玉佩。”她说,“用你的血唤醒七十二甲。它们认的是皇室血脉,不是我云家的人。”
“你要他们听我的命令?”
“我要他们听死人的命令。”云容的声音冷下来,“前朝将士死不瞑目,只有你能让他们安息。”
沈清鸢忽然拨动琴弦。一声短音划破空气。
“你在骗他。”她说。
云容沉默。
“你不是要他们安息。”沈清鸢往前一步,“你是要他们复活。你要借这些铠甲里的魂,重建前朝军队。可你忘了,他们不是兵器,是守陵人留下的镇魂阵。一旦失控,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活人。”
“那就让我死在前面。”云容抬眼,目光穿过门缝,“只要他能活下去。”
裴珩慢慢站起来。他把信折好,放进怀里,动作很轻,像怕弄坏了什么。然后他低头看着脚边裂开的玉佩,弯腰捡起一半,握在手中。
“你说我母妃托你照顾我?”他问。
“是。”
“那她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我姓裴?”
云容没说话。
“因为‘裴’字拆开,是‘衣非’。”他抬头,直视门缝,“她说,我不配穿龙袍,也不该争天下。她要我活着,不是为了复仇。”
云容的手指抠进门缝,指节泛白。
“可你还是来了。”裴珩说,“你拿着假诏,逼我开门。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回到过去?”
“我没有别的办法!”她突然提高声音,“朝廷已经盯上你,三日后就要发通缉令!我若不先下手,你就真的活不成!”
沈清鸢听到这里,琴弦微震。
她说:“所以你演这场戏,是为了逼他交出玉佩,好让你掌控兵甲?”
“是为了保他!”云容吼完,又低下去,“他知道真相就会走,可他走了,那些人也不会放过他。只有我掌控七十二甲,才能护他周全。”
裴珩站着没动。
火光映在他脸上,一边亮,一边暗。
他忽然笑了下,很短,也没有温度。
“你知道我这几年怎么活下来的吗?”他说,“我在马场睡草堆,在酒馆当杂役,被人打骂也不敢还手。因为我娘告诉我——藏起来,别让人知道你是谁。”
他摸了摸胸口的信。
“可你现在告诉我,我躲了一辈子的东西,其实有人一直在找我?”
云容靠在门上,没答。
“你不该来的。”裴珩说,“你早就不该管我了。”
“我管不了自己。”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答应过她。”
墓室内再次安静。
七十二副铠甲静静立着,没有反应。火把烧到尽头,发出轻微噼啪声。
沈清鸢慢慢蹲下,将另一半玉佩放在地上。她没看裴珩,也没看门。
“你想进去?”她问云容。
“我想见他一面。”
“不是这个身份。”沈清鸢抬头,“是作为那个陪嫁丫鬟的女儿,来见当年她发誓要保护的孩子。”
云容的手从门缝滑下。
良久,她低声说:“我进不去。”
“为什么?”
“门只认血脉。”她顿了顿,“我也不是云家人。我是被抱养的庶女,顶了真云容的名字活到现在。”
沈清鸢站起身。
“那你到底是谁?”
云容没回答。
裴珩忽然开口:“你胸前,是不是有一块胎记?蝴蝶形的,在左边。”
云容身体一僵。
他怎么会知道?
裴珩没解释。他只是低头,把手中的玉佩碎片攥得更紧。
外面风大了起来,吹得火把剧烈摇晃。光影在墙上乱跳,像无数挣扎的人影。
沈清鸢走到裴珩身边,轻声说:“信是真的。”
他点头。
“她也是真的。”她看向门,“但她想要的,不只是你活着。”
裴珩闭上眼。
再睁开时,他走向铜箱,将玉佩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他转身,面对石门。
“我可以留下玉佩。”他说,“但你不能碰它。”
云容在门外站着,没动。
“你要它做什么?”他问。
“让它沉睡。”
“怎么沉睡?”
“需要两个人的血。”她说,“一个是血脉继承者,一个……是当年签下契约的人。”
沈清鸢忽然想到什么。
“你是指,当年和前朝皇室立下守护誓约的人?”
云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那个人是谁?”
她抬起手,掌心朝上,对着门缝。
火光映出一道旧疤,横在手腕内侧。
沈清鸢看清了。
那是割腕的伤。
很深,愈合多年,却依然扭曲如绳结。
裴珩盯着那道疤,呼吸变了。
他知道这道疤。
母亲临终前,给他看过一幅画。
画上两个女子跪在雪地里,一人抱着孩子,一人举着手,腕上有血。
画上写着:一生一死,一诺千金。
他喉咙发紧,声音沙哑:“你就是那个陪嫁?”
云容没否认。
风更大了。
火把熄了一支。
墓室一角陷入黑暗。
裴珩慢慢抬起手,按在石门上。
离她的手,只隔一层石头。
“你说你要护我。”
“可你知道我现在想要什么吗?”
云容靠着门,闭上眼。
“我不知道。”
“我要的不是命。”他说,“我要知道真相。”
门外没再传来声音。
只有风穿过石缝,发出低低的呜咽。
沈清鸢站在原地,琴未收,手未放。
裴珩的手还贴在门上,指腹微微发烫。
云容站在外面,长裙被风吹得翻动,像一团凝固的血。
她抬起那只带疤的手,轻轻贴上了门的另一侧。
两人之间,隔着冰冷的石门,和二十年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