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明,风仍冷。
沈清鸢的手指搭在琴弦上,没有动。她听见了呼吸声的变化——极轻,几乎被风吹旗布的声音盖过,但那股杀意藏不住。云容站在城墙边缘,背对众人,身影静得像一块石雕。可就在刚才,她的脉搏跳了一下,快而急,像刀刃出鞘前的震颤。
沈清鸢指尖微压,第七弦发出一声低鸣,音波贴地扩散。她没睁眼,却已感知到对方手腕肌肉绷紧,裙摆内侧有金属滑动的细微摩擦。
弩,已经取出来了。
裴珩几乎是同时察觉。他站的位置正对着云容,目光扫过她垂落的右手,发现指节微微泛白,正扣在某样东西上。他不动声色,左手缓缓移向剑柄,脚步朝沈清鸢方向挪了半步。
谢无涯靠在断柱旁,喘息未平。他左臂伤口又裂了,血顺着掌心滴下。可他的耳朵动了动,听到了那声极短的弦响。他知道这是预警,是沈清鸢在说:**要来了**。
云容抬起了手。
暗红长裙下,一柄三寸短弩缓缓举起,箭尖对准沈清鸢胸口。这弩通体乌黑,无光泽,形如蝎尾,正是前朝禁器“追魂引”。此物一旦激发,箭速快过耳语,避无可避。
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疲惫,也不是悲凉,而是回归了二十年前那个枯井边的少女——孤绝、狠厉、不容退让。
手指压下。
箭离弦。
破空之声尖锐刺耳。
沈清鸢拨弦。
《破军》残调自琴面炸开,音波直冲云容心口。她本就旧伤未愈,此刻心脉受震,手腕一抖,箭路偏了一寸。
裴珩拔剑。
玄铁剑横斩而出,剑锋迎上弩箭。金属相撞,火星四溅,箭矢被劈成两截,擦着沈清鸢肩头飞过,在她衣料上划开一道口子,皮肉火辣作痛。
谢无涯跃起。
他左手抓起地上半截墨玉箫,借力猛扑,箫身直刺云容持弩的手腕。云容反应极快,侧身欲避,但箫尖仍划过她小臂,带出一道血痕。她闷哼一声,短弩脱手,砸在青砖上发出沉闷一响。
四人动作几乎在同一刻完成。
攻防交汇的刹那,地面忽然轻颤。
远处皇陵方向,一道金光冲天而起,笔直贯入夜空。那光柱如柱如塔,照得整片战场亮如白昼。光中浮现出一幅虚影——卷轴展开,字迹流转,正是完整的《天机卷》真貌。
卷上文字清晰可见:“沈谢云三人共血启卷,方可止战安邦。”
三息之后,光散,影灭。
天地重归昏暗。
云容僵在原地,望着皇陵方向,嘴唇微张,似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她一生追逐权力,炼毒二十载,只为掌控命运。可此刻她终于明白,自己从来不是执棋者,不过是卷中一笔,是执念所化的一道影。
她慢慢转过身,走向城墙缺口。
脚步很慢,却坚定。
她要跳下去。
不是逃,也不是求生,而是以死终结这一切。她不想被人救,也不想被宽恕。她只想用自己的方式,画下句点。
谢无涯看懂了。
他咬牙撑地,猛地冲上前,在云容即将跃下的瞬间,一脚踹向她脚下的砖石。砖块崩裂,云容重心不稳,身体后仰,从城墙边缘坠落,消失在黑暗之中。
风卷起她的红裙,像一片落叶沉入深渊。
裴珩迅速伸手,将沈清鸢拉向自己身后。他站定,护在她前方,目光扫过城墙边缘,确认再无威胁。
沈清鸢没有回头去看云容坠落的地方。她只是低头,看见自己肩头渗血,染红了月白衣襟。她从琴匣取出备用弦,开始更换。手指稳定,动作熟练,仿佛刚才经历的生死只是一场寻常交手。
谢无涯跪坐在地,左手按住左臂伤口,鲜血从指缝溢出。他喘着气,抬头看向沈清鸢,声音沙哑:“她……不该死。”
“她不会死。”沈清鸢接话,头也不抬,“云家的人,命都硬。”
裴珩收剑入鞘,右臂因刚才格挡震得发麻。他站在城垛边,望向皇陵方向,那里已恢复平静,仿佛刚才的光柱从未出现。
“那是什么?”他问。
沈清鸢换好弦,轻轻拨动试音。琴声清越,无杂音。
“是答案。”她说。
“不是兵法,不是秘术,也不是权谋。”她抬头,目光落在裴珩背上,“是规则。天机卷真正的开启方式,不在纸上,而在我们这些人身上。”
裴珩转过身,看着她:“谁和谁?”
“我们三个。”她指向自己、裴珩、谢无涯,“加上云容的血,才能解开最后一页。”
谢无涯冷笑一声:“她刚想杀你,你现在说要她来启卷?”
“她已经不想杀了。”沈清鸢摇头,“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停下。”
裴珩沉默片刻,忽然问:“你说共血启卷……是不是意味着,必须有人死?”
“不一定。”沈清鸢站起身,走到城边,俯视下方漆黑地道入口,“但一定有人要付出代价。”
谢无涯撑着柱子站起来,脸色苍白:“我早付过了。”
裴珩走回她身边,低声说:“我不怕代价。我怕的是,等我们拼出真相,天下已经没人值得救了。”
沈清鸢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远处传来守军的脚步声,有人开始清理战场。火把零星亮起,映出断墙残垣。尸体横陈,血迹未干。
她转身走向琴匣,准备收琴。
就在这时,裴珩忽然开口:“真貌在哪?”
沈清鸢停住。
她回头看他。
裴珩站在晨光初现的城楼上,脸上沾着血与灰,眼神却亮得惊人。
“你说那是答案。”他说,“可答案不会自己走过来。它在哪里?藏在谁手里?还是说,它根本就没写出来?”
沈清鸢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慢慢蹲下,从琴匣底层摸出一张薄纸。正是《山河策》缺页的抄本。她摊开纸,指着其中一行字:“你看这里。”
裴珩走近,低头看去。
纸上写着:“血祭非杀人,乃舍己之心。”
他皱眉:“什么意思?”
沈清鸢的手指移到下一行:“‘执念为钥,放下即开’。”
裴珩盯着那行字,眼神震动。
谢无涯也走了过来,看了一眼,忽然笑了:“所以……到最后,还是要放?”
“不是放过别人。”沈清鸢轻声说,“是放过自己。”
她将纸折好,放回琴匣。
风穿过残墙,吹起她的发丝。
她抬起手,轻轻拨动第一弦。
琴音响起,很轻,像清晨第一缕风吹过屋檐。
裴珩站在她身旁,右手按在剑柄上。
谢无涯靠在柱边,闭上了眼睛。
城楼下,一滴血从断裂的旗杆顶端滑落,沿着木纹缓缓下行,最终滴在翻开的抄本上,晕开了“放下即开”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