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庭院高台的石案上,那卷《山河策》静静躺着,封缄未启。昨夜的一切已经结束,云容被押走,邪器化为飞灰,可这方寸之地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沉重。禁军列阵于下,听雨阁弟子守在两侧,五世家的代表站在远处,目光全落在那卷轴上。
裴珩站在石案前,手指搭在玉佩边缘,指腹来回摩挲着纹路。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卷轴,像是在等什么人开口,又像是在等自己下定决心。
沈清鸢站在他侧后方,离得不远不近。她没去碰琴匣,也没抬头看人,只将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上。一个音没弹,但她知道,他的呼吸变了。
她拨出一个“羽”音,极轻,极短,像风吹过窗纸的一角。音波顺着空气散开,无声无息渗入他的经脉。这是《心弦谱》里的法子,不伤人,不控人,只是让藏在心底的东西浮上来。
裴珩的眼皮颤了一下。
他看见雪。
边关的雪夜里,百姓挤在城门外,冻得发紫的手抓着门缝,喊着要一碗热粥。守军不开门,说朝廷有令,防奸细混入。可那些人不是奸细,是逃荒的农夫、断粮的匠户、抱着孩子的妇人。他们跪在雪地里,最后一个个倒下去,再没起来。
他又看见母亲。
病榻上的女人枯瘦如柴,手紧紧攥着他,声音断续:“珩儿……你若掌权,别做孤家寡人。天下不是棋盘,人也不是棋子。”他说不出话,只能点头。可第二天,母妃就没了,毒是从御膳房送来的,查无可查。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沈清鸢的样子。
她在青州城外抚琴,流民营里百人心跳紊乱,有人想冲营,有人想自尽。她十指轻动,琴音如水,那些躁动的人慢慢安静下来,眼泪一滴滴落进碗里。他站在暗处,脱口而出:“她比兵法更重要。”
那个念头当时让他心惊。
现在,它回来了。
沈清鸢指尖微动,又弹了一下。这一次,音波更深。她没有窥探他的私欲,也没有逼他选择,只是让那些画面在他眼前反复浮现——母亲临终的眼神,雪地里冻僵的尸体,还有她坐在琴前的背影。
裴珩闭上眼。
他站了很久。
然后他伸手,撕开了《山河策》的封缄。
卷轴展开,字迹清晰。下方众人屏住呼吸,没人敢上前一步。他转身,面对所有人,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
“此物非一人之私,乃万民之盾。”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禁军将领、五世家代表、听雨阁的弟子。
“前朝以术控心,终致崩亡。今我大胤若藏策自用,与之何异?此兵法当交由五世家共议,择贤授之,护边安民。”
话音落下,场中一片寂静。
片刻后,一名年长的禁军将领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接着是第二人、第三人。听雨阁弟子彼此对视,有人低声传讯,三短一长的节奏在人群中悄然响起。五世家的代表面面相觑,最终也有人低头拱手。
没有人欢呼。
但这沉默比欢呼更有分量。
沈清鸢的手指离开琴弦,轻轻按了按琴匣。她没有笑,也没有靠近他,只是站在原地,像一块立在风中的碑。
墨九从阴影里走出,走到她身边。他没说话,只是递上一张纸条。她接过,展开。
上面写着:“少主,谢公子已在边关连破三阵,传信说‘不必等我’。”
她看完,将纸条折好,放入袖中。
裴珩依旧站在台前,没有后退,也没有向前。他望着远方战场的方向,眼神空了一瞬,又慢慢填满。
“他终于放下了。”沈清鸢忽然说。
裴珩点头。“我们都该学会放手。”
风从营地外吹来,带着湿意。天已经亮了,但云层压得很低,阳光照不透。远处仍有战报传来,边关未平,谢无涯还在前线拼杀,云家残党尚未肃清。
可这里,已经不一样了。
沈清鸢抬手,将琴匣打开一条缝。龙纹玉佩和墨玉箫静静躺在里面,旁边是那张《静夜思》的习字帖。她没拿出来,只是看了一眼,便合上。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不会再被藏起来了。
裴珩转过身,走向台阶。他没有回望,脚步平稳。禁军让开一条路,五世家的人低头避让。他走过之处,无人阻拦,也无人追随。
他走到院门口时停下。
一辆马车停在那里,帘子半掀,露出一角旧书匣。赶车的人戴着斗笠,看不清脸。那是他自己的车,但他记得,昨夜之前,车上没有这个匣子。
他走过去。
车夫没动,也没说话,只是将缰绳放在地上。
裴珩弯腰,拿起书匣。匣子没锁,他打开,里面是一本手抄兵书,纸页泛黄,边角磨损严重。封面写着三个字:《破阵录》。
这不是《山河策》。
但笔迹,是他母妃的。
他手指一顿。
书页中间夹着一封信。他抽出,展开。
信上只有两行字:
“若你读到此信,说明你已选了这条路。
娘亲为你骄傲。”
他站着不动。
风吹起他的衣角,也吹动信纸的一角。他盯着那两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把信折好,放进怀里。书匣合上,交给身旁的副将。
“送去兵部,列入军学必修。”
副将领命而去。
他转身走回高台。
沈清鸢还在那里。
她看着他走近,没问信上写了什么,也没问书匣的来历。她只是说:“接下来呢?”
“边关还在打。”他说,“谢无涯一个人撑不了太久。”
“你要去?”
他点头。“该做的事,总得有人做。”
她没拦他。
他知道她不会拦。
他站在她面前,离得比平时近了一些。两人之间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只是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你会等吗?”他问。
她没答。
风从她身后吹来,掀起她腰间的玉雕十二律管,发出轻微碰撞声。她抬起手,按了按琴匣。
远处传来一声钟响。
他转身,大步走下台阶。
禁军列队,听雨阁弟子让出通道。五世家的人默默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没人说话。
沈清鸢站在高台上,没有跟上去,也没有回头。她的手指再次搭上琴弦,轻轻拨了一下。
音很短。
像一声告别。
裴珩上了另一辆马车。
车轮启动,碾过碎石路,发出咯吱声响。他靠在车厢内,闭上眼。怀里那封信贴着胸口,温温的。
马车驶出营地时,天空开始下雨。
第一滴雨落在车窗上,裂成四瓣,滑向不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