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的手指还搭在琴弦上,指尖残留着方才拨弦的余温。她没有动,只是将呼吸放轻,耳朵捕捉着殿内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夜已经深了,听雨阁外的喧嚣彻底散去。白日里立下的青石碑静静立在高台中央,表面映着月光,像一面未出鞘的镜。她知道,不会太平太久。
果然,廊柱后传来一丝极低的摩擦声,像是布料蹭过地面。那不是脚步,是有人在匍匐靠近。她的手指微微一压,琴弦发出几乎不可闻的一震,共鸣术悄然铺开。
情绪波动立刻被捕捉到——不是恐惧,也不是犹豫,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执念,混杂着对某种秩序被打破的愤怒。
她不动声色,只将左手缓缓移向琴侧暗格,右手仍虚按在弦上,仿佛只是静坐调息。
那人越来越近,停在阁规石三步之外。她掀开木盘上的白布,露出一个陶壶,壶口封着蜡,但沈清鸢闻到了气味——火油。
对方蹲下身,开始撬开封口。动作熟练,没有迟疑。
就在壶盖松动的瞬间,一道铁链破空而来,直击陶壶。壶身炸裂,油泼了一地,却未沾上石碑分毫。
人影猛地抬头,还未反应,玄铁重剑已横扫而至。剑风卷起面巾,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她瞳孔骤缩,脱口而出:“云铮!”
屋脊上跃下的身影稳稳落地,左臂火焰状胎记在月光下清晰可见。他握剑的手没有抖,目光冷得像冬夜的铁。
“你认得我。”他说,“我也认得你。云家旁支,长老亲授剑术,三年前比武夺旗,败在我手下。”
女子咬牙,从袖中抽出短刃,指向石碑:“你们立什么狗屁规矩?一个女人也敢称阁主?听雨阁本就是五世家共管之地,轮不到她来改天换地!”
云铮冷笑一声,重剑抬起,剑尖直指她咽喉:“你说她名字的时候,用‘她’就行。至于听雨阁归谁——今日起,我说了算。”
女子怒极反笑:“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庶子,从小被扔进蛇窟等死的贱命!现在竟为了个外姓女人背叛云家?”
“我不是为了女人。”云铮声音沉下来,“我是为了我自己选的人。”
他手腕一转,剑锋划过空中,带起一阵风。女子只觉头顶一凉,一截发髻应声落地。
她踉跄后退,手扶断发,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云铮步步逼近,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回去告诉云容,她若再派人来动这石碑,我不烧她据点,也不杀她门客——我亲自带人挖开云家祖坟,把那些埋了几代的牌位一根根劈成柴火,给听雨阁灶房添一把火。”
女子脸色发白,嘴唇颤抖:“你……你敢?那是你先祖!”
“我连养母都亲手杀过。”他盯着她,“你觉得我会在乎几块朽木?”
女子终于撑不住,转身就逃。身形一闪,消失在回廊尽头。
云铮收剑,转身走向高台。他单膝跪地,抱拳低首,动作干脆利落。
“属下护阁来迟,请阁主责罚。”
沈清鸢这才起身。她走到石碑前,伸手抚过碑面,确认无损。然后才看向跪着的人。
“你来得正好。”她说。
云铮没抬头:“我知道她们不会罢休。白天萧雪衣死后,我就让人查了所有进出的杂役。这人是半个时辰前混进来的,顶替了原本负责收殓的仆妇。”
“你怎么发现她在屋脊?”
“她爬上去时,踩断了一根檐角的铜铃线。我没听见响,但我记得那根线昨天还在。”
沈清鸢沉默片刻,问:“你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我知道。”他说,“所以我必须出现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斩断过去。”
她看着他低垂的头,忽然说:“你不必跪。”
云铮抬眼。
“你是护阁之剑,不是奴仆。”她声音很轻,“从你捧出糖罐那天起,你就不是云家的刀了。”
他喉结动了一下,最终站起身,退后三步,立于石碑左侧,与她保持一步距离。
远处传来脚步声,守卫们提灯赶来。看到地上泼洒的火油和断落的发髻,又见云铮持剑而立,皆停下脚步,不敢上前。
一人低声问:“是谁干的?”
云铮答:“云家人。”
众人哗然。
“她想烧碑?”另一人惊道。
“不止。”云铮扫视一圈,“她是来告诉所有人,云容不承认听雨阁,也不承认我们的规矩。”
沈清鸢站在石碑前,开口:“三条规矩,第一条,不入朝堂。第二条,不涉私斗。第三条,以琴音止戈。”
她顿了顿,声音抬高:“今天有人想毁它,明天可能还有人来试。我不求人人誓死相护,只问一句——你们愿不愿意守这个约?”
人群安静下来。
良久,一名老镖师走上前,摘下腰间刀,插在地上:“我守。”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有人放下长枪,有人解下佩剑,全都插在石碑周围,围成一圈。
云铮看着这一幕,手慢慢握紧了剑柄。
沈清鸢走下高台,经过他身边时,低声说:“他们信你了。”
他没回答,只是目送她回到琴案前坐下。琴还在,弦未断。
她低头看琴,忽然察觉什么,眉头微皱。
琴底暗格边缘有一道新痕,像是被人动过。她轻轻推开,取出《心弦谱》残页,快速翻了一遍。
纸张完整,但触感不对。她将纸背对着月光,隐约看见几处墨迹透出异常的深浅。
这不是原来的纸。
有人换了其中一页。
她手指一顿,立刻合上卷轴,重新塞回暗格。
云铮察觉异样,走近问:“怎么了?”
“没事。”她说,“只是觉得,今晚的事太顺了。”
“什么意思?”
“她暴露得太容易。”沈清鸢盯着殿门方向,“油壶被打翻,面巾被掀起,话也说得够多。像是一场……表演。”
云铮眼神一凛。
“你是说,她是故意被我发现的?”
“我不知道。”她摇头,“但如果是真的暗桩,不会带着火油直接扑碑。她会等更久,找更隐蔽的方式。这个人,更像是被推出来让我们抓住的。”
“为什么?”
“要么是云容在试探我们反应。”她缓缓道,“要么……她想让我以为,威胁已经结束。”
云铮沉默片刻,忽然转身走向门口:“我去查她逃跑路线。”
“等等。”她叫住他,“别追太远。如果这是局,外面可能有埋伏。”
他回头:“那我更要去了。不能让她把假消息带回去。”
她没再拦,只说:“活着回来。”
他点头,大步出门。
沈清鸢独自留在殿内,手指再次搭上琴弦。这一次,她没有奏曲,而是以极低频率震动琴丝,让音波缓缓扩散至整座大殿。
墙壁、梁柱、地面,都在共振。
当音波扫过东南角第二根立柱时,传来一丝异常反馈——那里有夹层,里面藏着东西。
她起身走过去,沿着柱身摸索。在离地四尺的位置,摸到一块松动的砖。
她用力一按,砖面弹出,露出一个暗槽。
里面是一小卷蜡封的布条。
她取出展开,只看了第一行字,脸色就变了。
布条上的字迹陌生,内容却是关于裴珩边军调动的密令,落款处盖着一枚残缺的云纹印。
这不是云家正式文书。
但她认得这种格式——三年前,父亲商队被劫前,也曾收到过类似的假令。
她立刻攥紧布条,正要起身,忽然听见窗外一声极轻的振翅声。
机关鸟回来了。
它落在檐角,尾羽微微晃动,像是受过撞击。她快步走出,伸手接住它滚落的小竹筒。
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四个字:
“南门失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