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的手腕还在谢无涯的掌心里。他的手指冰凉,指节用力到发白,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她没有抽开,只是将指尖轻轻压在他脉门上,顺着那股紊乱的律动探入共鸣术。
音波在血肉里穿行,她听到了——那蛊虫不是静止的,它在跳,像有另一段箫声在体内回响,一圈圈推动着毒性往前走。而谢无涯自己的心跳,正被这声音一点点拖垮。
“你听见的箫声不是假的。”她开口,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落进他耳中,“是它在模仿你。但我的琴,只属于你。”
谢无涯的眼皮颤了一下。他没松手,可指腹的力道微微缓了半分。
子时三刻快到了。
她抬眼望向窗外。月亮已经升到最高处,银光洒在琴面,映出一道细长的裂痕。那是刚才断弦崩飞时划过的痕迹。她伸手从袖中取出那根断弦,重新缠回琴首。墨九临终前用发丝在她琴弦上刻下“子时三刻”四个字时,她还不懂是什么意思。现在她明白了。
时间到了。
她闭眼,拨弦。
第一个音落下,不是《清心》,也不是任何一曲现成的调子。这是她七岁那年,在镜湖边上,谢无涯手把手教她的第一支曲。那时他比她高不了多少,说话还带着奶气,却一本正经地说:“这支曲子只能弹给一个人听。”
琴音一起,木质琴身忽然泛起微光。一朵莲纹自琴首缓缓浮现,两瓣并生,金线勾边,像是被音波唤醒的烙印。花瓣随着旋律轻轻摇曳,仿佛活了一般。
谢无涯呼吸一滞。
他知道这支曲。
他咬牙撑起身子,从怀中取出墨玉箫。箫身已有裂痕,是他昨夜发作时无意识捏碎的。他不管这些,将箫抵在唇边,吹出第一个音。
琴与箫合。
音波交织的瞬间,并蒂莲纹骤然离体,化作两道金光直射而出,刺入谢无涯胸前经络。他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后仰去,却被沈清鸢侧身挡住。她左手仍抚琴不辍,右手迅速搭住他肩头,借力稳住两人身形。
金光深入皮肉,剖开血脉,逼得蛊虫无处可藏。那半透明的小东西挣扎着想要退回深处,却被音波死死锁住。终于,一声脆响,它被硬生生从胸口逼出,落地即燃,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在空中。
谢无涯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靠着她坐着,喘息粗重,冷汗浸透衣衫。可神志清楚了。那一直缠绕耳边的虚假箫声,消失了。
沈清鸢没说话,继续弹着。琴音未停,并蒂莲纹仍在流转,像是守护着什么。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铁甲踏地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震得地面微颤。火把的光从崖底漫上来,照出一排排持矛列阵的身影。裴珩走在最前面,玄色劲装未换,脸上沾着尘灰,肩头伤口渗血,却一步不停。
他在十步外站定,目光扫过地上残留的黑烟,最后落在沈清鸢和谢无涯身上。
两人背靠背坐着,一个抚琴,一个握箫,姿势狼狈却不肯分开。白衣染血,箫裂琴伤,却像生来就该如此站立。
裴珩瞳孔猛地一缩。
这一幕他见过。
不是亲眼所见,是在《心弦谱》翻到最后一页时,眼前闪过的幻象——焚毁的阁楼,燃烧的琴,还有两个不肯放手的人影。那时他以为那是毁灭的预兆,是情劫必亡的结局。
可此刻,火光未起,琴音未绝,他们只是坐在那里,用命护住彼此的一线生机。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矛。
身后亲卫已举起弓弩,只等他一声令下。
“拿下。”他说,声音低哑。
脚步向前逼近。
沈清鸢左手琴音不变,右手突然抽出听雨剑,反手插入地面。剑身震动,带起一圈无形音波,将两人笼罩其中。她抬头看向裴珩,眼神平静,没有惧意。
“你要杀他,先杀我。”
话音落下,琴音陡然拔高。
并蒂莲纹再次亮起,金光顺着剑身蔓延,形成一道薄如蝉翼的屏障。箭矢射来,在触及光幕的瞬间偏转方向,钉入旁边的石壁。
裴珩站在原地,没有再下令。
他看着她的眼神,忽然想起墨九临死前的样子。那个总戴着傩面的男人,用发丝在琴弦上写下“子时三刻”时,嘴角竟有一丝笑。他当时不懂,现在懂了。
有些人活着,不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是为了守住某个时刻。
他缓缓抬起长矛,却没有指向二人。
矛尖一转,狠狠刺向身后悬崖边缘的岩石缝隙。
“有人。”
话音刚落,岩缝中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重物坠落的声音。一道黑影从暗处滚落悬崖,再无声息。
亲卫们怔住,纷纷放低兵器。
裴珩站在原地,长矛拄地,呼吸沉重。他不再看崖上二人,只低声说了一句:“我不再拦你。”
然后转身,带领队伍沿原路退去。
火把的光影渐渐远去,崖上恢复寂静。
沈清鸢终于松开琴弦。并蒂莲纹缓缓隐去,如同从未出现过。她低头看谢无涯,发现他已经闭上眼,呼吸平稳,脸色虽白,却不似方才那般青灰。
“好了。”她说。
谢无涯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又望向琴身。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朵消失的莲纹所在的位置。
“它只会在你的琴上开。”他说。
沈清鸢没接话。她慢慢收回插在地上的剑,却发现剑柄滑腻,沾了血。她自己的手也在抖,不是因为累,是因为刚才那一瞬间的对峙。
她知道裴珩不会再轻易动手了。但他也不会真正退出。
风从崖边吹过,卷起她的衣角。远处天边已有微光,黑夜快要结束。
谢无涯撑着箫站起来,虽然脚步不稳,但能走了。他没看她,只低声问:“接下来去哪儿?”
“回听雨阁。”她说,“还有事没查完。”
“云容的事?”
“不止。”她望着远方,“墨九留下的线索还没断。那朵并蒂莲……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琴上。”
谢无涯点头。他将断箫收进怀里,忽然说:“小时候你在镜湖采莲,掉进水里,是我把你拉上来的。”
她看了他一眼:“我记得。”
“那时候你说,这花长在一起,死了也分不开。”
她没说话。
两人沿着崖边小路往下走。天快亮了,山雾未散,脚下石阶湿滑。沈清鸢走在前面,右手始终按在剑柄上。
走到半途,她忽然停下。
前方石壁上,有一道新鲜的划痕。不是刀砍,也不是兽 claw 所留,而是一个字。
“九”。
她蹲下身,指尖抚过那道刻痕。很深,像是用尽全力划出来的。
谢无涯也看到了。
“他来过。”他说。
沈清鸢站起身,望着那道“九”字,久久未语。
风吹动她的发丝,扫过眼角。她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动作干净利落。
然后她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