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令牌还在她掌心发烫。
沈清鸢靠在窗边,指节微微发白。庭院里打斗的痕迹未清,墙角那扇破了一半的门歪斜地立着,风一吹就晃一下。她没动,也没去管。方才那一战耗得太多,连呼吸都带着滞涩感。
脚步声从回廊传来,稳而慢。
苏眠来了。他驼着背,手里端着一个漆黑药盘,三株灵草摆在玉碟上,根须还沾着泥土。雪莲泛青,菖蒲带纹,心叶兰叶片微卷,边缘透出一点红。
“你撑不住了。”他说,“昨夜连用琴音六次,神识快散了。”
沈清鸢没反驳。她抬起手,指尖轻抚琴弦。那根裂开的弦还在,拨一下就震得整把琴发麻。她闭了闭眼,把琴轻轻放回匣中。
苏眠把药盘搁在案上,转身倒了一碗汤药递过来。她接过,一口喝尽。碗底留下一圈深褐色的痕。
“这三味草,能解百毒,也能压情蛊。”他一边捣药一边说,“你中的蛊不深,但缠得久。再拖下去,反噬的是心神。”
她看着他动作。银杵落下,灵草碎成浆汁,散发出一股清苦气味。可就在那气味深处,混着一丝极淡的腥甜——像是枯叶泡在旧水里的味道。
她手指忽然按住琴弦。
《解结》曲的第一个音滑出。声音很轻,像风吹过屋檐下的铜铃。音波贴着地面扩散,扫过药炉、药盘、苏眠的手腕。
共鸣术启动。
她看到了。
那股腥甜不是来自灵草,而是药粉。藏在苏眠袖口内侧的一包灰白色粉末里。它还没入药,但已经被气流带动,渗进炉火上方的空气中。
忘情散。
此物不伤身,却能削人心志,让人对执念渐渐麻木。用得好,是断情根的良方;用得狠,能叫人忘了至亲之颜。
她不动声色,琴音继续。
第二段旋律缓缓流淌,转为舒缓。音波绕过药炉,直探那包粉末的来源。她不需要知道它从何而来,只想确认一件事——苏眠是否已经动手。
没有。
粉末仍封在布包里。但他左手小指微微颤了一下,在捣药时多碾了一次。
他在犹豫。
沈清鸢指尖一沉,琴音稍重。她不再试探药,而是转向门外。
谢无涯站在那里。
他不知何时来的,也没敲门。墨玉箫垂在腰后,脸色比平日更白。他看着屋里的一切,目光在药炉上停了一瞬,又落回沈清鸢脸上。
“你还好吗?”他问。
她点头。“没事。只是累了。”
他走进来,脚步很轻。走到离琴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再靠近。
苏眠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低头捣药。银杵砸下,发出规律的响。
沈清鸢抬手,五指落在琴弦上。
这一次,她弹的是《镜湖采莲》。
十二岁那年的夏天,雨刚停。她赤脚踩在荷叶上,裙摆湿了一角。谢无涯站在岸边,手里拿着一支刚折下的莲,不敢递,也不敢收。她回头笑了一声,伸手拿过,插在他腰间香囊上。
那时的风,也是这么静。
琴音一起,谢无涯瞳孔猛地一缩。他没动,但呼吸变了。胸口起伏加快,手指无意识地摸向墨玉箫。
共鸣术顺着音波钻进他的意识。
她看见了。
不是画面,是感觉——一种被撕裂的痛。小时候父亲逼他看刑场,血溅在脸上,他不能闭眼。母亲死后,他抱着她的衣服坐在雪地里,一坐就是一夜。后来他开始毁琴,一把接一把,因为那些琴声里总有她的影子。
直到那天,她在湖边笑着叫他名字。
那是他第一次不想杀人。
琴音忽然一压。
一个字从他嘴里挤出来:“别——”
不是对她,是对自己的心。
他双手抓住桌沿,指节泛白。额头冒出冷汗,嘴唇发抖。
“你要我忘了她?”他喘着气,抬头看沈清鸢,“用这种药?让她把我当成一个……不重要的人?”
沈清鸢没听琴。
她把刚才那句“宁死不忘”化成旋律,一遍遍重复。音波撞向药炉,炉火忽明忽暗。
苏眠猛然抬头。
药炉里原本澄黄的药汁,正泛起细碎的银光。那光像星点,浮在表面,随琴音跳动。一明一灭,竟与谢无涯的心跳同频。
他盯着炉子,手停在半空。
“不可能……”他低声说,“这药不该有反应……除非……”
除非两人心意相通,执念同源。
古书上有过记载:两心若合,药生异彩。这不是病,是契。
他忽然笑了。笑声不大,却带着怒意。
下一刻,他抓起药炉狠狠砸在地上。
瓷片炸开,药汁泼了一地。蒸汽腾起,带着残留的香气,在空中凝成一道弯弯曲曲的线。
“你们真是疯子!”他指着两人,声音发颤,“明知这蛊会引来杀身之祸,还要留着?明知云容下一步就要动手,你们还在这里……谈情?”
沈清鸢终于停了琴。
她慢慢站起身,月白衣袖拂过断弦。她走到炉前,低头看着地上残药。银光还在,一点点熄灭。
“这不是病。”她说。
谢无涯站在原地,没动。
他看着她弯腰捡起一块碎瓷,指尖擦过上面未干的药渍。他忽然开口:“如果有一天,我被人控制,举剑对着你,你会怎么做?”
她抬头看他。
“我会弹琴。”她说,“弹到你认出我为止。”
他闭了眼。
片刻后,他把手按在墨玉箫上,缓缓压向心口。像是要把那声音,按进血里。
然后他转身走了。
门没关,风从外面灌进来,吹得桌上纸页翻动。沈清鸢站着没动,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一步,两步,消失在回廊尽头。
苏眠站在原地,看着满地狼藉。
他没再说话,也没去收拾。只是慢慢摘下喉饰,露出底下清俊的脸。五十岁的皱纹藏不住,可眼神依旧锐利。
他看向沈清鸢。
“你不该拒绝这药。”他说,“情蛊不解,迟早有一天,你会因为这份牵连,死在自己最信任的人手里。”
她低头看着琴。
那根裂开的弦,轻轻颤了一下。
“我知道。”她说。
她把琴抱起来,转身走向内室。
苏眠没拦她。
他看着她背影消失在帘后,才低声说了句什么。没人听见。
屋外天光渐亮。
晨雾漫过庭院,盖住了墙角的血迹。一只鸟飞过屋檐,落在断裂的窗棂上,歪头看了看屋里,又扑翅离去。
沈清鸢坐在床边,手指搭在琴弦上。
她没再弹。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药没了,蛊还在。
可心结,其实早就解了。
她闭上眼,靠在墙上。
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远处传来一声钟响,是听雨阁早课的时辰到了。
她没起身,也没睁眼。
手指却轻轻动了一下。
琴弦发出极轻的一声嗡鸣。
像回应。
像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