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许久,一阵轻风忽又拂过,一片落叶打着旋儿,轻轻落在了沈清鸢的琴首。
那黑羽飞鸟掉落羽毛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此刻这悄然飘落的落叶,仿佛应和着某种未尽之言,悄然诉说新的变局。
她的指尖还停留在弦上。
她没有抬头,只将茶盏轻轻放回案几。青瓷与木面相触,发出一声轻响。这声音不大,却让厅内所有目光都聚了过来。
谢家主就站在三步之外,脸上带着笑。他穿一身深灰长袍,袖口绣着暗纹,手里端着一只玉杯,像是专程来道贺的长辈。
“恭喜沈姑娘。”他说,“九阙大会已定名分,天机卷认主,实乃江湖幸事。”
沈清鸢点头,手指微动,第三弦震了一下。她没说话,只是借这一音探出一线心绪——那笑意未达眼底,杀意藏在呼吸之间。
她听见了。
不是言语,是念头。像水底浮石,沉得极深,却被琴音搅动起来——“此女知血脉之秘,必不能久留。无涯……不过弃子,可用即抛。”
那念头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抓不住。
但她听清了。
她抬眼,看向廊下站着的人。
谢无涯一身白衣,墨玉箫垂在腰后。他没有看她,也没有看他父亲,目光落在远处屋檐的飞角上,神情冷淡,像局外人。
沈清鸢拨弦。
一音短促,极细,几乎被风吹散。那是他们小时候在镜湖边约定的暗语:“有人欺你。”
谢无涯的右手忽然动了一下,指尖掠过箫身。
他缓缓转头,目光穿过人群,落在父亲身上。
谢家主察觉气氛有异,眉头一皱,随即又扬起笑容。“无涯,还不过来?见了沈姑娘,怎的连礼都不行?”
谢无涯不动。
他慢慢往前走了一步,停在高阶之上。他没有向沈清鸢行礼,而是转身面对父亲,声音很轻:“父亲说得是。我既只是棋子,那今日便让您看看——这枚棋子,能否掀了您的棋盘。”
满堂皆静。
谢家主脸色骤变,手中玉杯猛地砸在地上,碎成数片。“放肆!你谢无涯,生是我谢家人,死亦是我谢家魂!”
“魂?”谢无涯冷笑,“您要的是我的命,不是我的魂。”
他右手抬起,缓缓抽出墨玉箫半寸。箫口朝天,像在祭谁,又像在断什么。
沈清鸢指尖在挑。
琴音骤起,是《破执》第一句。音波不强,却直入人心。它没有攻击,也没有防御,只是稳稳撑开一道屏障,隔开了父子之间的压迫。
谢家主身形一晃,似被什么撞了一下。他盯着沈清鸢,眼中怒火翻涌。“你也在算计他?想用你的琴音蛊惑我儿?”
“我不需蛊惑。”沈清鸢终于开口,声音平静,“他听得懂自己的心。”
谢家主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好一个‘听得懂自己的心’。那你可知道他心里最怕什么?不是死,不是背叛,是他亲手杀了那个教他吹箫的小丫鬟——为了取信于我。”
沈清鸢的手指顿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谢无涯的气息变了。那是一种极细微的波动,藏在呼吸深处,却被琴音捕捉到了。
她继续抚琴。
这一次,她不再试探,也不再引导。她只是奏出一段旧曲——《长相思》的开头两句。这是谢无涯常在子时三刻奏的曲子,也是他唯一会在无人处反复弹奏的调子。
音波渗入。
谢无涯闭上了眼。
画面浮现:十二岁那年,刑场边上,他跪在地上呕吐。父亲站在高台,命令他亲手砍下一名侍女的手臂,只因那人多看了他一眼。他不肯,父亲便让那人当众剖腹。血溅在他脸上,他哭不出来,只能看着。
后来,他学会了用箫声压住心跳。
十七岁那年,父亲佩剑架在沈清鸢颈上,逼他低头。他拔剑,斩断父剑,鲜血顺着剑刃滴落。那一刻,他才知道,有些东西比家族更重要。
琴音不断。
那些记忆被一一唤醒,不是由她操控,而是由他自己看见。
谢无涯睁开眼,眼神已完全不同。他不再看父亲,而是转向沈清鸢,声音低哑:“你说过,人不该被别人决定生死。”
“我说过。”她答。
“那从今天起,”他握紧墨玉箫,“我的命,我自己定。”
谢家主怒极反笑。“好,好得很!我谢家养你二十载,不如她一根琴弦?”
“您从未养我。”谢无涯淡淡道,“您只是在用我。从小到大,每一次提拔,每一次重用,都是因为有用。现在我没了利用价值,您就想把我推出去挡刀?”
“你在胡说什么!”
“西域使者昨夜进了谢家密院,萧家残部今晨调动两百死士。”谢无涯直视父亲,“您想借他们之手夺天机卷,再让我顶罪,对不对?等事情败露,您便可说——逆子勾结外敌,妄图窃卷,已被正法。从此谢家清白,您依旧高坐主位。”
厅内一片死寂。
谢家长老脸色发白,没人敢出声。
沈清鸢坐在那里,手指搭在弦上,没有动。她知道谢无涯说的是真的。就在刚才那一瞬,她借琴音扫过谢家主的心绪,看到了计划的轮廓——三方合围,弃子断后,干净利落。
她也看到,谢家主在想:“只要无涯死了,一切都能抹平。”
谢无涯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却让所有人脊背发凉。
他将墨玉箫完全抽出,横在胸前。“既然如此,我也无需再忍。从今日起,我谢无涯,脱离谢家宗谱,断亲割名,生死自负。”
“你敢!”谢家主怒吼。
“我不仅敢。”谢无涯抬手,箫尖直指父亲眉心,“我还警告您——若再动沈清鸢,我不止毁您计划,我会让您亲眼看着谢家如何崩塌。”
沈清鸢这时才开口:“你不必一个人扛。”
“我不是为你。”谢无涯侧头看她一眼,“我是为我自己。”
他收回箫,转身走向厅外。白衣飘动,步伐稳定,再未回头。
谢家主站在原地,脸色铁青。他盯着沈清鸢,一字一句:“你以为你赢了?你不过是在加速自己的灭亡。”
“我不需要赢。”她说,“我只需要活着。”
谢家主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身后案几被带倒,茶具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厅内弟子无人敢动。
沈清鸢低头看着琴弦,指尖微微发麻。共鸣术耗神,刚才那一连串探心、引忆、断势,几乎抽空她的力气。她轻轻揉了下手腕,将茶盏重新端起。
茶已凉。
她喝了一口,放下。
外面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应该是谢家暗卫在撤离。但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谢家不会罢休。
西域也不会。
她刚把琴收拢,准备起身,忽然听到一声低响。
是箫声。
从院墙外传来,只有短短两句,却是《长相思》的最后一段。
她手指一紧。
那不是谢无涯平时奏的版本。
这是新的变调。
她在琴上试了一遍,确认这不是随意而为。这旋律里藏着一句话——“七日后,城南废庙,有你要的东西。”
她没动。
外面风又起,吹动檐角铜铃。
她抬头,看见一片落叶从空中飘过,正好落在琴首,如命运落子,无声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