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站在东宫书房的案前,手中握着一封刚送来的密报。纸页边缘还带着夜露的湿气,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写下。他看完后没有说话,只是将纸揉成一团,扔进角落的铜盆里。火苗蹿起,照亮了他半边脸。
墨九从门外进来,脚步很轻。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块布巾包裹的东西。裴珩打开一看,是七枚铜牌,上面刻着名字,都是刑部大牢里的囚犯。这些人原本是尚书府旧部,昨日还在审讯名单上,今早却被发现死在牢中。
“喉间有细伤。”墨九用手比划了一下位置,“像是琴弦割的。”
裴珩盯着那几块铜牌,手指慢慢收紧。他记得沈清鸢弹琴时的样子,指尖轻轻拨动,声音清越。她从不用兵器,可她的琴,有时候比刀更利。
“她有没有说什么?”裴珩问。
墨九摇头,递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莫被仇恨蒙眼。”
裴珩冷笑了一声。他把纸条捏在手里,走到窗边。外面天色灰白,宫墙高耸,远处钟楼传来三声闷响。他转动手上的玄铁戒,一圈又一圈。
他知道那些人该死。他们曾参与构陷云铮,也曾向北戎泄露边关布防图。可现在他们死了,不是死于律法,也不是死于战场,而是死在牢里,死得悄无声息,连个正式的判决都没有。
是谁下的手?
如果是云家余党灭口,为何用这种方式?如果是朝廷的人,为何不走程序?还是说……这是某种提醒,一种只有他知道、却不愿明说的警告?
他想起昨夜收到的最后一封战报——镜湖之战结束,赫连决伏诛,谢无涯重伤,沈清鸢无恙。但自那之后,再无音讯。她没有求援,没有传令,甚至连一句交代都没有。仿佛这场风波与她无关,仿佛一切本就如此。
可他知道不是。
他见过她在及笄礼上抚琴破局,在流民营中以音止乱。她的琴声从来不只是才艺,而是一种手段,一种能影响人心的方式。她不说,不代表她不知道。她沉默,也许正是因为她已经看清了一切。
裴珩坐回案前,抽出一份名单。这是他下令清洗朝中云家势力的第一批目标,共三十七人。他已经处置了二十人,剩下的还在追查。他翻开名册,忽然发现其中有三个名字,和墨九带来的七具尸体重合。
这三人曾在三个月前接触过听雨阁商队护卫。记录显示交易内容为药材,但账本后来被焚毁。当时他并未在意,只当是普通往来。现在想来,那段时间正好是云铮传出死讯前后。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沈清鸢的脸。她说话时总是很轻,语气平和,但从不退让。她曾对他说过一句话:“有些事,不必亲手做,只要让它发生就好。”
那时候他以为她是劝他忍耐。现在他明白了,她是在教他如何布局。
可问题是,她是在帮他,还是在利用他?
裴珩睁开眼,唤来一名影卫。他指着名单上的三人名字:“查他们临死前最后见的人。一个都不能漏。”
影卫领命退下。房内只剩他和墨九。
“你说,”裴珩看着墨九,“她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些人会死?”
墨九低头,从怀中取出一张新写的纸条,放在案上。
“非控,乃导。”
裴珩盯着这两个字看了很久。他的手指停在玄铁戒上,不再转动。
控制与引导,一字之差,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立场。如果她是控制者,那么她就在操纵一切;如果她是引导者,那么她只是推动局势走向必然的结果。
可哪一个更可怕?
一个是把他当成棋子,另一个是把他当成工具。前者让他愤怒,后者让他不安。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的柜子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放着一块染血的布片,上面绣着并蒂莲的图案。这是墨九从云家密室带回来的东西,据说是沈清鸢小时候留下的痕迹。
他拿起布片,又看了看手中的玄铁戒。戒指映出扭曲的光影,像是一道裂痕横在他脸上。
窗外风起,吹动帷帐。他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那里,迟迟不肯散去。
他知道,从今天开始,他对沈清鸢的信任不再完整。那种曾经笃定的同盟感,正在一点点崩解。他依然需要她的情报,需要她的判断,但他不会再轻易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因为他开始怀疑,她所说的“劝诫”,是否本身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他把布片放回抽屉,关上柜门。转身对墨九道:“传令下去,封锁消息,不得外泄七人死讯。另外——”他顿了顿,“派人去镜湖外围守着,不准任何人打扰她休养,也不准她再送任何一句话进来。”
墨九点头,抱拳退出。
裴珩独自留在房中,走到灯下翻看一本旧档。这是云家遗留的残卷,记载了一些江湖秘闻。其中一页提到“听雨剑诀”附带“摄心术”,历代沈家女子可通过音律影响他人意志,代价是折损自身寿元。
他的手指停在那一行字上。
难怪她在战场上咳血。难怪她每次奏琴后都脸色苍白。原来每一次出声,都在消耗自己。
可她还是做了。
他低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没有人回答。
他合上书,抬头看向北方。那边是镜湖的方向。此刻天已全亮,阳光照在宫墙上,反射出一片冷光。
他站在窗前,一动不动。手中的玄铁戒静静贴在指节上,不再转动。
远处钟楼敲响三更,新的一轮权谋风暴,已在无声中酝酿。
一只乌鸦落在屋檐角,抖了抖翅膀,留下一根黑色羽毛缓缓飘落,掉进窗台的铜盆里,混入未燃尽的纸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