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亮,露水挂在草叶上。沈清鸢抱着琴走出小筑时,看见谢无涯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林间小道尽头。
她没叫他,也没加快脚步,只是沿着昨夜他答应去的方向走。风从湖边吹来,带着湿气,拂过她的手腕。她记得他说过那口井,也记得他握着油纸包的手指发白。
枯井藏在一片老林深处,四周荒草丛生。井口被几块碎石半掩着,看不出深浅。谢无涯站在井边,背对着来路,手中墨玉箫横在唇边,却没有声音。他只是反复抬起又放下,像是忘了怎么吹。
沈清鸢停在五步之外,把琴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她没有出声,也没有靠近,只将左手轻轻搭在弦上,呼吸放慢,共鸣术顺着指尖渗入空气。
她的意识随音律浮动,慢慢探向他的心神。
画面出现了。
一个女人站在井口,穿暗红长裙,手里握剑。她低头看着井底,脸上没有表情。井下有个孩子,满身泥污,手臂抓着井壁,指甲翻裂。他抬头喊“娘”,可那女人只是冷笑:“你母亲背叛家族,与我何异?如今你也该死。”
剑尖滴下一滴血,落在孩子的脸上。
接着是石头落下,一块接一块。孩子蜷缩在角落,嘴里还在喊“娘亲”,可外面再没有回应。那女人蹲下身,盯着他说:“活着爬出去的人,才配恨我。”然后转身离开,脚步不急不缓。
记忆到这里断了。
沈清鸢的手指一抖,琴弦发出轻微的颤音。她明白了。他不是不想活,而是从那天起,活下去就成了别人给他的任务——必须恨,必须记住,必须成为复仇的工具。
她正要收回感知,谢无涯突然睁眼,猛地转头看向她。
他眼里有怒火。
下一瞬,他抬手将墨玉箫狠狠砸向井壁!
石屑飞溅,回声撞在林间来回震荡。沈清鸢十指急拨,琴音如网铺开,《定神》曲的第一个音压住他暴起的真气。声波扫过井沿,常年覆盖的青苔大片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的石面。
一个字出现在众人眼前。
“谢”。
古体,笔画深而有力,像是用刀刻出来的。
谢无涯僵住了。他一步步走上前,手指颤抖地抚上那个字。他认得这字迹。小时候父亲教他写字,总说“谢家子弟,宁死不辱”。这八个字写满了书房四壁,而这口井上的字,和那些字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是我父亲留下的……”他低声说,“他来过这里?还是被人关在这里?”
沈清鸢走到他身边,声音很轻:“也许他被人囚在此处,最后用尽力气写下这个字。你是后来才掉进来的,但你们都曾在这口井里挣扎过。”
谢无涯没说话。他蹲下来,手掌贴着那个字,像是想从中感受到什么。风吹动他的衣袖,露出包扎好的左臂。绷带还是干净的,血已经止住了。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我一直以为,我只是个被扔掉的孩子。没人要,也不值得被救。所以我练功,杀人,奏《招魂》曲,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我存在过。”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可现在我知道了,不只是我一个人被困在这里。我父亲也来过。谢家曾经有人试图留下痕迹,哪怕只剩一个字。”
沈清鸢看着他低垂的侧脸。她没有安慰,也没有伸手碰他。她只是把琴往前推了一点,让自己坐得更稳一些。
“所以你现在知道了。”她说,“你不只是仇人留给你的活证,也是谢家最后的声音。”
他抬起头,看向她。
“那你昨晚为什么要救我?明明我可以毁掉这一切,可以什么都不管。”
“因为你喊的是‘别走’,不是‘杀了我’。”她看着他的眼睛,“你想留住什么,而不是彻底毁灭。这样的人,我不可能不管。”
他怔了一下,随即低下头。
井口静得能听见落叶的声音。远处一只鸟飞过,扑棱翅膀的响动划破寂静。
他忽然问:“你说……如果那天我没被推下去,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不会有如果。”她摇头,“你活下来了,这才是真的。过去的事不能改,但你可以决定接下来做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慢慢站起身,走到井边,俯视那黑洞洞的口子。他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打开一角,露出里面半块焦黑的并蒂莲。他盯着看了许久,终于把它重新包好,塞回怀中。
“我不想再做那个只能靠仇恨活着的人了。”他说,“我想知道真相,全部的真相。是谁下令杀我母亲?是谁帮云容掩盖这件事?我父亲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想查?”她问。
“我想查。”他点头,“不是为了报复谁,是为了不再被人操控。我要自己走完这条路。”
她看着他,然后轻轻拨动琴弦。音色沉了一些,是新换的弦。她试了几个音,确认无误后停下。
“我会陪你。”她说。
他没应话,也没看她。他只是站在井边,望着那个“谢”字,站得很直。
风再次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其中一片落在井口边缘,晃了两下,掉了进去。
沈清鸢起身,走到他身旁。她没有说话,只是把琴抱紧了些。
他知道她在等他下一步动作。
他弯腰捡起墨玉箫,拍掉上面的尘土,重新别回腰后。然后他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刃,走到井边,在那个“谢”字旁边,用力刻下另一个字。
“归”。
一刀一划,都很稳。
刻完最后一个笔画,他收刀入袖,转身面对她。
“谢家的人,该回来了。”他说。
她看着那两个字,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两人站在井边,谁都没动。阳光穿过树梢照下来,落在他们的肩上。
他忽然说:“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我们蹲在湖边,你说要种满湖的并蒂莲。”
“我记得。”她答。
“那时候你穿月白裙子,脚上沾了泥,还笑着说不怕被爹娘骂。”
“我也记得你耳朵红得像要烧起来。”
他嘴角动了一下,像是想笑,但终究没笑出来。
“我想听一首普通的曲子。”他说,“不是《安魂》,也不是《长相思》。就一首小时候你常弹的,名字我都记不清了。”
她解开琴囊,将琴放在膝上。
手指轻按弦面,第一个音缓缓响起。
是《春芽》。
简单的调子,三段八句,是他七岁那年听她第一次弹的曲子。那时他们还不懂江湖恩怨,只知道春天来了,湖边的新草会长高。
琴音一圈圈散开,惊起林中几只麻雀。
他闭上眼,听着听着,肩膀一点点放松下来。
当最后一个音落下,他睁开眼,看向井口。
“明天。”他说,“我想再来一趟。”
她点头:“我去不了的时候,你自己来也行。”
他没回答,只是伸手摸了摸怀中的油纸包。
太阳升得更高了。枯井旁的草叶开始发烫,露水彻底干了。
他忽然转身,朝林外走去。
她没跟上去,也没叫他。
直到他的身影快看不见,他才停下,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坐在石台边,琴横在膝上,手指搭在弦上,姿势没变。
他张了嘴,似乎想说什么。
话没出口,他抬起手,按了按眉心,像是在忍住某种情绪。
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