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山谷吹上来,沈清鸢的手指还在琴弦上。那匹黑马站在林边,一动不动。她往前走了几步,脚踩在碎石上发出轻响。
谢无涯忽然出声:“不对。”
沈清鸢停步。他盯着前方山坳,脸色变了。裴珩也转过头,目光扫向远处一片荒坡。
可她什么都没听见。
“你感觉不到?”谢无涯声音发紧,“血脉在震。”
沈清鸢皱眉。她不懂他说的血脉,但她看见了坡上那些散落的白幡——本该挂在坟前的祭旗,此刻一根根倒插在地,布条被风吹得翻卷如舌。
裴珩快步上前,掀开一块半埋的石碑。上面刻着“谢氏祖茔”四个字,边缘已被血迹浸透。他抬头看去,整片山坡都铺着暗红纹路,像一张巨大的网,正中央正是谢无涯母亲的坟冢。
“这是阵法。”沈清鸢低声道。
话音未落,地面突然一颤。一道裂痕从坟头蔓延开来,血水顺着缝隙渗出,流入地下沟槽。那些原本静止的白幡猛地扬起,猎猎作响。
谢无涯踉跄了一下,手扶住剑柄才站稳。他的额角渗出血丝,像是有东西在拉扯他的骨头。
沈清鸢立刻盘坐到一块青石上,将琴横放膝前。她闭眼调息,指尖轻触弦面。《祭灵》第一音播出时,空气仿佛凝住了。
琴声入地,沿着血纹扩散。她的共鸣术随即启动,感知瞬间延伸至阵法核心。不是杀意,也不是谎言,而是一种深埋多年的恐惧——一个孩子跌进枯井的画面猛地撞进脑海。
她睁开眼,看向被绑在一旁的谢家旁支。
那人双膝跪地,身体剧烈抖动。黑布蒙住的左眼不断渗出液体,右手五指扭曲抓地,嘴里喃喃重复:“不是我推的……是他先动手的……”
沈清鸢加重指力,第二段琴音压下。画面继续浮现:年幼的他蜷缩在井底,头顶传来父亲冷淡的声音,“活下来,才有资格姓谢。”
原来如此。
这人不是为复仇而来,他是被家族亲手造就的怪物。从小就被逼着互相残杀,活下来的才能留下姓名。
“七杀阵以亲族之血为引。”她低声说,“你们用自己人做祭品。”
谢无涯没说话。他死死盯着母亲的坟,眼神越来越冷。
地面再次震动。七道血光从不同方位亮起,连成环形。每一道光柱下方都有一座坟包,其中六座是谢家历代旁系子弟的墓,最后一座,正是他母亲。
“阵眼在她坟里。”沈清鸢提醒。
“那就打开。”谢无涯拔剑。
剑锋劈下,棺木应声裂开。里面没有尸骨,也没有陪葬品,只有一块半圆形玉佩静静躺在底板上,表面沾着干涸的血迹。
他伸手拿起,手指微微发抖。
沈清鸢看着那块玉佩。形状熟悉。她记得小时候在镜湖边采过并蒂莲,后来做成信物分给玩伴。其中一半给了一个总躲在树后的少年,另一半被她收在匣中多年。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
“这不是普通的玉佩。”她说,“它和共鸣术有关联。”
谢无涯低头看着掌心的东西,忽然笑了下。笑声很轻,却让人心头发沉。
“我娘死的时候,他们说她是病死的。可我知道不对。她每月十五都会偷偷烧纸,写一张名单。我以为她在祭仇人,现在想来,她是在……赎罪。”
他抬起头,看向谢家旁支:“你们杀了她?为了启动这个阵?”
那人依旧跪在地上,口中念个不停:“井底很冷……我一直爬不上来……他为什么不救我……”
沈清鸢收回琴音。她不能再走下去了。再深入,那些记忆会反噬回来,把她也拖进疯癫。
她起身走到谢无涯身边,伸手碰了碰那块玉佩。指尖刚触到表面,一股强烈的怨恨瞬间冲进脑海——无数个夜晚,有人跪在坟前哭喊,求母亲原谅;有人割破手掌滴血立誓,要让整个谢家陪葬。
这些情绪不属于死者,而是来自生者。
“阵法还没结束。”她说,“它在等下一个献祭的人。”
谢无涯握紧剑柄,指节泛白。他看向四周升起的血光,又低头看看手中的玉佩。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只要他还站在这片土地上,只要他心里还有恨,七杀阵就能继续运转。
“所以你们设计这一切。”他转向谢家旁支,“让我亲手挖开她的坟,让我看见空棺,让我怀疑一生敬重的血脉……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
那人终于停下呢喃,抬起头。黑布滑落,露出一只浑浊的眼睛。他咧嘴一笑,牙缝里全是血。
“你不明白……这才是开始。你以为你是受害者?不,你是第七个祭品。生母之坟为空,代表断恩;手刃同族之念未绝,代表存怨;再加上这块玉佩……七杀阵已全。”
风骤然停了。
七道血光同时暴涨,直冲夜空。地面裂开更多缝隙,血水汇聚成图,竟与《山河策》末页的阵法完全一致。
沈清鸢后退一步,琴弦自动震颤。她感到一阵眩晕,像是有无数声音在耳边嘶吼。那是谢家族人的临终哀鸣,是被推下井的孩童的尖叫,是一个女人临死前对儿子的呼唤。
“停下!”她大喝一声,十指齐拨。
《祭灵》最后一段强行奏出。音波如刀,斩断三张飘在空中的符纸。血光顿时减弱两分。
但代价也来了。她的鼻腔发热,一丝血线缓缓流下。
谢无涯站在原地没动。他看着手中的玉佩,又看向母亲的空棺。然后他举起剑,对准自己的左臂划了下去。
鲜血洒在棺木上,顺着裂缝流入地下。
沈清鸢惊呼:“你在做什么!”
“你说这阵靠亲族之血。”他声音平静,“那我就给它最干净的一滴。”
血落入阵眼的刹那,整片山坡剧烈晃动。一道裂痕直接贯穿坟地中心,将七道血光硬生生撕断两根。剩下的五道开始摇曳不定。
谢家旁支猛然抬头,眼中第一次出现惊恐。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一股无形力量按回地上。
“不可能……献祭者不能自主放血……必须是被迫……”
“我不是献祭。”谢无涯冷冷看他,“我是终结。”
他抬起染血的手,把那半块玉佩按进自己伤口。血顺着玉纹渗入,整块玉开始发烫变红。
沈清鸢感到共鸣术传来一阵剧震。这一次不再是记忆碎片,而是一股纯粹的决断之力——斩断过往,不留回头路。
阵法崩解的速度加快了。血光一根接一根熄灭,最后只剩主坟上方那一道,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谢家旁支仰头望着那道光,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凄厉,穿透夜空。他张开双臂,任由血从指尖滴落。
“你毁不了它……它早已扎根……下一代还会重启……只要谢家还有不甘的人……七杀阵就不会死……”
他说完这句话,身体突然僵住。双眼翻白,口吐白沫,整个人扑倒在地,再没动静。
沈清鸢喘着气,手指离开琴弦。她看向谢无涯。他站着,剑插在身前,左手仍握着那块染血的玉佩。
夜风吹过坟地,卷起几片纸灰。远处林子依旧安静,那匹黑马也不见了踪影。
她刚想开口,却发现谢无涯的脸色不对。
他的嘴唇发紫,呼吸变得沉重。刚才那一刀伤得并不深,但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气。
“你中毒了?”她上前一步。
他摇头,抬手指向脚下。那里有一小滩血,正慢慢渗入土中。奇怪的是,那血在接触到地面时,竟然逆流了一瞬,朝着坟冢方向缩了一下。
沈清鸢蹲下查看。她的指尖刚碰到泥土,共鸣术立刻捕捉到异常——这片土地还在吸收某种信息,不是血液,而是名字。
一个个名字浮现在她脑中:谢明远、谢承安、谢云归……
都是谢家人。活着的,死了的,有名分的,无名分的。
“他们在记录。”她猛地抬头,“这个阵没完全破。它把所有关联者的血与名都记了下来,随时可以重启。”
谢无涯靠着剑支撑身体,声音沙哑:“那就把它烧了。”
“怎么烧?”
“用我的血。”他说,“我是最后一个守墓人。若我不认这坟,它便只是土堆。”
他拔起剑,转身走向主坟。脚步不稳,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
沈清鸢没拦他。她重新坐回青石,将琴放好。手指搭上弦面,准备配合下一波音攻。
谢无涯站定,举剑对准墓碑中央。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没人听清。
然后剑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