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能嘶哑的宣告钻进屋里每个人的耳朵。
一个时辰。
州府的铁蹄就要踏碎这小小的院落。
墙角,白胜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呜咽,彻底瘫软下去。
阮小七猛地抬头,眼中血丝爆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徒劳地龇出牙齿,身体却因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
连那三个半死的税吏都跟着抽搐了一下,仿佛已经听到了鬼头刀劈风的锐响。
吴用靠着墙,那卷显影的薄皮上面的字迹灼烧着他的神经——朱勔、生辰纲、嫁祸、东溪村、水寨……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团,在这一刻被那冰冷的倒计时和薄皮上的密信强行拧成一股,逼着他立刻作出决断。
再没有权衡试探的余地,下一步,是万丈深渊还是一线生机,全靠他自己。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因方才剧烈的咳嗽和“虚弱”还残留着不正常的潮红,但那双眼睛,却沉静得可怕。
他看向带着残忍快意的赵能,开口道:
“赵干办,一个时辰,足够许多事发生,也足够许多人……后悔。”
赵能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狂笑起来:“后悔?哈哈哈哈!吴用,你是读书读傻了,还是吓破了胆?死到临头,还跟老子拽文?老子后悔没早点把你们这些刁民统统杀光!”
“是吗?”
吴用轻轻反问,目光却越过赵能,落在他身后脸色凝重、眼神复杂的宋江脸上。
“宋押司,州府大军前来,是为剿灭抗税造反、袭击官船、杀伤公人的石碣村水匪,是也不是?”
宋江眉头紧锁,沉声道:“学究,事实俱在,铁证如山。尔等所为,确实已触犯王法,天理难容。”
话虽如此,语气却并无赵能那般斩钉截铁。
“铁证?”
吴用嘴角那丝嘲弄的弧度加深了。
“干办所说的铁证,是那三个‘被殴伤拘禁’的差官?”
他目光扫向墙角那三个税吏。
赵能冷哼:“难道不是?”
“还是指……昨夜水下刺杀在下,却被阮二哥制止,今日又毙命于此的那两位?”
吴用视线掠过地上黑衣人的尸体。
“这等身手、这等淬毒兵刃,岂是寻常水匪能有?干办不如看看他们虎口和指间的老茧,再看看他们贴身里衣的料子,像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人,还是……某些贵人圈养的死士?”
赵能脸色微变,眼神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
宋江的目光则骤然锐利起来,仔细看向那两具尸体。
吴用不等他们反应,继续道:“或者,干办所说的铁证,是那本记录着石碣村乃至附近数个村镇早已‘完税’的鬼账?那本刚刚好就在县衙卷宗被焚毁后,‘恰好’被我们从水下捞出,又‘恰好’在干办搜屋时,‘意外’被灶膛余烬焚毁的账册?”
“你胡说八道!那账册分明是你们伪造的!”
赵能厉声打断,额角却已有青筋跳动。
“伪造?”
吴用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里满是冰冷的讽刺。
“干办何必自欺欺人?账册虽毁,但看过的人,可不止我一个。那笔迹,那印章,那催缴的流程……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也真不了。”
“更何况,贪墨税银,伪造文书,双重盘剥,欺上瞒下……这每一桩,都是抄家灭门的罪过。干办如此卖力,不惜调动州兵,甚至动用此等来历不明的死士,要将石碣村赶尽杀绝,究竟是为了朝廷法度,还是为了……掩盖某些见不得光的勾当,甚至……借我等的人头,去填另一个更大的窟窿?”
“更大的窟窿”五个字,吴用咬得极重。
赵能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褪尽,握刀的手抖得更加厉害,嘴唇哆嗦着,竟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是死死瞪着吴用,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惧。
宋江猛地踏前一步,目光如电射向吴用:“学究!此话何意?什么更大的窟窿?”
他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和凝重。
吴用直视宋江,声音却更清晰,足以让屋内所有人都听见:“宋押司,你奉州府之命而来,可知州府调兵的真实意图?当真只是为了区区石碣村?还是……另有所图?例如,借剿匪之名,行那李代桃僵、移花接木之事?例如,附近是否有某些‘不合时宜’的财物需要‘妥善’安置?例如……东溪村晁保正那般仗义疏财、在地方上极有威望,却又在某些人眼里是碍眼的人物?”
“东溪村?晁盖?”
宋江失声,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显然想到了更多,眼神剧烈闪烁。
吴用将他反应尽收眼底,知道火候已到,终于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具爆炸性的一击。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地上那滩尚未干涸的药渍和几乎完全显影的薄皮——虽然字迹细小,但那特殊的材质和显现的痕迹,已足够引人注目。
“此物,乃方才那位来历不明的朋友所留。”
吴用声音平静,却带着石破天惊的力量。
“上面写得清楚,三日之内,州兵并非直扑石碣村,而是要‘借道’东溪村!为何借道?只因有一批‘特殊’的财物——或许与那位正在江南为官家搜罗奇花异石的朱勔朱大人有些关联——出了‘岔子’,急需找些‘替死鬼’来背锅。而石碣村的水匪名头,和东溪村晁盖的项上人头,正是最好的祭品!届时,大军一至,玉石俱焚,死无对证,一切账目亏空、一切丢失的财物,都可以推得干干净净!好一招一石二鸟,杀人灭口,还能向上邀功!”
这番话惊得屋内所有人都魂飞魄散!
赵能后退一步,撞在门框上,指着吴用,嘴唇哆嗦得说不出一个字,眼神里充满了彻底的恐慌和崩溃。
吴用的话,句句如刀,精准地剥开了他以及他背后之人最阴私最毒辣的算计!
宋江更是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
他身为押司,对官场龌龊、栽赃陷害的手段岂能不知?
吴用所言,虽惊世骇俗,却恰恰能解释所有不合常理的疯狂!
若真如此,他宋江奉命前来,岂不也成了帮凶?
甚至可能自身难保!
四个看守的公人早已听得目瞪口呆,面无人色,握着的刀剑都垂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赵能和宋江。
就连奄奄一息的阮小二,也挣扎着睁开眼,浑浊的眼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阮小七彻底忘了害怕,张大了嘴巴。
死寂。
比之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下来。
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赵能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吴用缓缓站直身体,虽然衣衫褴褛,满身血污尘灰,但那挺直的脊梁和锐利如剑的目光,却让他仿佛重新变回了那个运筹帷幄的智多星。
他盯着彻底失态的赵能,声音不高:
“赵干办,现在,你还觉得一个时辰后,大军到来,死的会是我们吗?或许,第一个被‘剿灭’、用来堵住这滔天漏洞的,会是谁呢?”
“你……你血口喷人!胡说!全是假的!”
赵能终于崩溃地嘶吼出来,声音尖利扭曲,完全失了人调。
“杀了他们!现在就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他挥舞着腰刀,状若疯癫地命令那些公人。
但公人们面面相觑,脚下像是生了根,无人动手。
吴用的话太骇人,太合理,再看赵能这彻底失态的反应……
他们只是底层跑腿的,不想卷入这种抄家灭族的天大祸事里!
宋江猛地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决断之色,突然厉声喝道:“赵干办!冷静!”
他一步挡在吴用身前,面向赵能,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此事疑点重重,干系重大,已非你我所能擅断!必须立刻扣押所有人犯,保护好……一切证物!”
他目光扫过地上那显影的薄皮和黑衣尸体。
“飞马急报州府与郓城县令,请上峰定夺!在大人们指令到来之前,谁敢妄动刀兵,格杀勿论!”
他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是对赵能,也是对那四个公人所说。
公人们如蒙大赦,立刻应声,刀剑再次抬起,却更多是对准了状若疯魔的赵能,隐隐将吴用等人护在了身后。
形势立马逆转!
赵能孤立无援,看着宋江冰冷的目光和公人倒戈的刀剑,彻底绝望,狂吼一声,竟挥刀向宋江劈来!
“保护押司!”
一个公人眼疾手快,铁尺格开赵能的刀,另外几人一拥而上,将癫狂的赵能扑倒在地,捆了个结实。
赵能犹自在地上挣扎嘶骂,声音凄厉。
宋江转身面对吴用,眼神极其复杂,低声道:“学究……你……”他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一叹,“暂且委屈诸位,在此等候消息。宋某必竭力周旋,求一个水落石出!”
吴用平静回视,拱手:“有劳宋押司。”
正在此时,院外湖面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异常急促、尖锐的螺号声!
那不是官兵的号角,而是渔家紧急传递讯息的信号!
紧接着,是无数杂乱惊呼和更加激烈的水浪搏击声!
似乎有什么新的力量加入了战团,打破了之前的死寂!
一个公人连滚爬进来,脸上又是惊骇又是茫然:“报!押司!湖里……湖里又打起来了!好多船!不是官船,像是……像是芦苇荡里的好汉!领头的……领头的好像是阮小五!他们还……还抓了几个人!”
阮小五?又回来了?还抓了人?
屋内所有人再次色变。
吴用抬头望向窗外,只见暮色沉沉的湖面上,火光大起,杀声震天,远比之前更加混乱!